阿司第一次聽阿吉說出這麼多,微微一怔。
“你想問我爲什麼會改變想法吧,哈哈,我告訴你,你一定不會相信。就好像我是飛船的維修員,但我離開卻從不會被人發現一樣,因爲……“他喘了口氣,一字一頓地說,”因爲,我,無,足,輕,重。”
他的工作,機器人完全可以勝任,除了極個別極端環境裏因爲三大法則造成機器人思維混亂,他並沒有太多優勢。
像他這樣的灰星人,大多平庸,無足輕重。
他們很早就知道,未來已經放棄了他們,他們要做的只是安穩地活着。
“灰星能滿足我們的所有生存需求,其實我沒什麼可以抱怨的。你可能根本無法理解,一個無足輕重的人,也會想去追求他活着的意義。”
阿吉忽然放聲大笑,就好像卸下了沉重的擔子,笑聲停下的時候,又有些尷尬,掩飾地把目光移向別處。
“該死,我承認,他們說服了我,我是一個失敗的實驗品,我的命運被那該死的不知從哪來的智慧體所左右,我就是不滿,我就是憤怒,但我的身體越來越衰弱,我再不做點什麼,我就沒了!”
阿司看着他,視像儀裏出現了小安的提示:
【機器基因的干擾波接近峯值】
他不易察覺地嘆口氣,“我聽着呢,你不要激動。”
阿吉一愣,才發現自己的額頭上冒出了大量汗液,“你會把我說的都寫進報告裏嗎?”
“什麼?”阿司沒理解他的問題。
“我說的一切,你是不是都會寫進報告。”
“其實,安全局只是想要知道,你們是否是在意識清醒的情況選擇和灰星爲敵。”
阿司冷冷地站着,這個房間和地下城裏那個一樣,殘留了太多關於烏娜的畫面,他強迫自己不去回想。
待得越久,他越無法集中注意力。
“意識清醒……”阿吉齜牙一笑,“我們都是被機器基因控制的人,有什麼自主?”
阿司皺起眉,“關於新人類計劃,你是不是還從xm1980那裏瞭解了什麼?”
阿吉的笑容忽然比哭還難看,“他臨死前和你說的,肯定比和我說的多。但是我知道我自己的感受,當我裝上了機械義肢,身體好像分裂成兩個部分,一個極其渴望機器,一個極其厭惡,它們快要把我撕成兩半。”
阿司一晃神,終於抓住了重點,“你是說,機器基因有意識?”
“我不知道那些複雜的東西怎麼說,但我總有種感覺,它們就像給火爐澆上冰水,總會在我想哭想笑的時候,讓我一下子變得索然無味。”
阿司沒說話,這種感覺應該是每個灰星人都會經歷的,這也是他們長壽的原因。
“我不知道,這麼無聊的人生,活得久纔是折磨。”阿吉攤開身體,“所以,我聽說你調查過的人都死了,我才十分期待你的光臨。”
阿司想了想,“我留下一個監控器,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會在第二天自然死亡。”
阿吉笑了,“你真以爲是你殺死了他們?”黯淡無光的眼珠忽然亮了起來,“其實,不過是到了死期而已,就好像保質期到了的食物一樣。”
阿司盯着他,“保質期是誰定的?”
阿吉仰着頭,望向天花板,“試驗場爲什麼會被關閉重啓,這是誰定的?”
阿司感覺全身的血液衝到頭上,渾身一凜,“你胡說,在我們中間,並沒有更高級的生物……”
“沒有嗎?”
“……”
“那執政官到底是什麼人?他是灰星人嗎?爲什麼沒有人知道他的基因編號?!”
阿司垂下眼,若有所思,“所以你認爲,執政官就是智慧體?只不過是化成了我們的樣子,混在我們其中,他就是觀察我們的實驗員?”
這是多麼讓人憤怒的可能!
阿吉挑釁地看着他,“你能說不是嗎?“
“這種話,沒有證據不要亂說。“阿司沉聲道,”我們都沒有見過智慧體,只有青芝說……“
“說她見過。”阿吉順口接了下去。
“她見過……她爲什麼會見過?”
阿吉的五官驟然扭曲起來,“你,你居然……”
【干擾波突破閾值】
阿司吸了口氣,裝出一副苦惱的樣子,“是我猜的,紅夫人沒有資格去見智慧體,那麼肯定有人見過,並且告訴了她,這個人會是誰?“
“但機器人才可能見過智慧體,不是嗎?“阿司擡起眼,細細地觀察阿吉的表情。
“阿司。“阿吉的口氣一反常態的冷峻,”你想過沒有,智慧體設計了三大法則,第一法則是保護灰星人,在什麼情況下,它會將灰星人的生命置於自己之上?”
阿司的眼睛一亮,脫口而出,“它沒有生命。”
是的,他怎麼沒有想到這一層!
“那它到底是什麼?”
阿司頓時毛骨悚然,“它存在我們的機器基因裏?”
阿吉閉上眼,“也許吧,我也沒有證據。”他越發感覺出生命有枯竭的跡象,和體內喧囂的噪音,那種分裂的拉扯感格外明顯。
旁邊的沙發陷了下去,阿司坐下,喃喃自語,“你們想反抗的,竟然是你們自己?”
原來,小葵那樣的人,纔是紅夫人告訴他們的希望:將機器基因剝離出身體。
“這下你知道了。“阿吉苦笑,”我們其實很膽小,也很自私,我們只是想爲自己活着。“
被控制的人生,即使活到長命百歲,也什麼都不是,不過是個工具罷了。
阿司遲疑地擡起手,拍了拍他的肩,像很久之前那樣,“會有別的辦法的。“
愣了半天,阿吉才睜開眼,不可置信地,“你說什麼?“
阿司已經走到了門口,背對着他說道,“你累了,好好休息,去醫療艙裏躺一下吧。”在門上留下一個監視器,就推開門走出去。
背後的大門沒有如期合上,“喂!”阿吉大喊一聲,“這個,給你。”他站在門裏,衝門外的阿司伸出一隻手。
在他手裏是一個盒子,很普通的樣子。
阿司轉身折返回去,看着那個盒子,皺眉問道,“這是什麼?”
“是烏娜那個追蹤球的碎片。”
阿司彷彿被燙了一下,把盒子裝回口袋,連告別都沒說,就趕緊離開了。
盒子裏盛着一塊追蹤球的碎片,是他和烏娜玩那個小把戲的證據。烏娜當時着急,抓起地上的球就跑回去,不小心磕掉一塊,殘片掉在了房間裏。
那個纔是阿吉修好的追蹤球,而不是院子裏車子底下的那個,阿吉早就知道了。
回到家,阿司把盒子放在桌子上,半天沒有打開,就好像二樓那個上鎖的房間。
等內心徹底平靜,他纔打開盒子,取出那小塊不規則的金屬殘片,端詳片刻後,小心地避開了一個褐色污點的位置,認出那是一小塊幹掉的血跡。
放入醫療艙,淡淡地說,“掃描上面的生物信息。”
他慢慢回憶起,烏娜的手指在那時不知被什麼割了一個小口,回去的路上還哼哼唧唧地假哭了一小會兒。
機器很快將血液中包含的23對染色體信息破譯出來,提示這是一條新的陌生基因數據。
阿司喊來小安,“你查一下她的dna數據和研究所的檔案記錄。”
在飛船上他就將p19存儲的所有原人基因數據偷偷讓小安備份了一份。
之前在搜索寄生蟲的檔案時,意外破解出西莫的賬號,發現了西莫保留着老派作風,將研究所裏的數據都存在負責人賬號的存儲空間裏。
自殺事件發生後,系統沒有獲取新的負責人信息,就保留了舊賬號的權限。
他花費了幾個夜晚,趕在機器人接管研究所前,把西莫的存儲器複製了一份,獲取了所有孵化倉的基因數據,立刻存進小安的記憶體中。
讀取後不到十秒,權限被母系統測探出並刪除。但小安的記憶體已經滿滿地存儲了23號星系裏所有人類的基因數據,
擴充了小安的記憶體,就無法保持人形的軀體,阿司給它換了一個長方體的軀幹,實用多了。
接下來的工作,阿司交給小安,揉了揉眉心,終於鬆懈下來。
躺在牀上,剛睡着沒多久,做了一個夢。
在夢中,重新回到從灰星出發去尋找紅夫人的前一天,執政官走到他身邊,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頭,“我只信任你。”
只是這一次,阿司是從上空冷眼俯瞰,執政官的臉上沒有浮現出任何表情。
等他的手移開,阿司清楚地看見自己的肩上留下一個淡綠色的光點。執政官轉身離去的時候,敞開的外袍下面,腰間別着手銃!
猛然驚醒,又如往常夢醒後頭疼起來,他根本無法確定那是一個夢,還是發生過但被他忽視的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