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色蒼白地站起來,頭上還飛來幾根草杆,鼻子一癢,恨恨地看了一眼自行車,撿起掉在地上的手提箱,大步向那棟小木屋走過去。
珍妮家裏放着實驗室儀器的房間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地。
那棟小木屋靜悄悄地,似乎還保留着主人在的氣息。
阿司推了推門,未果,又嘗試用干擾波解除門上的報警裝置,還是打不開門。
灰星上沒有黑夜,他不好在光天化日之下把門板卸了,只好繞着外面走了一圈,意外地發現一扇很小的氣窗開了條縫,不動聲色地,把窗子徹底拉開,跳了進去。
儘管他控制了落地的重力,還是發出了很輕的一聲“砰”,在空蕩的走廊裏迴響,足以引發安全系統的警報。
他停在原地等待了幾秒,沒有聽見任何機器報警聲,也沒有機器人移動過來,鬆了一口氣,往走廊的深處走去。
房子裏充滿着淡淡的松木香氣,完全不像灰星人的住宅。
阿司緊緊抿着嘴脣,一步一步地靠近那個大房間,他記得那裏面擁有實驗室的器材。
眼前的轉角處,立着一面一人高的鏡子,他鬼使神差一般,往鏡子裏瞥了一眼——
鏡子裏什麼幽靈也沒有,只是他自己的樣子。
一個碗口那麼大、血紅的傷口赫然出現在額頭上,紅色的肉和黃色的組織液透出皮膚表面,橫錯相交,看着十分駭人。
阿司愣了一下,看了眼沒提箱子的那隻手,才發現手掌也有擦傷的痕跡。
這種情況下一般進入醫療艙就能立刻被治療,沒什麼大不了,更何況機器基因已經抑制了疼痛的感覺。
他正準備繼續走,忽然停下,緊緊地盯着鏡子。
傷口正在以驚人的速度開始癒合,他眼睜睜地看見,無數肉芽從破損的皮膚表層涌出,從邊緣處往傷口中心,一點點地黏合皮膚。
潰爛的小塊皮膚組織從額頭上剝離,掉了下來。
阿司一動不動,看着血絲逐漸消失,傷口變成了淡淡的肉紅色。
新長出的表皮很薄,看得出下面有一塊一塊活物般地隆起、涌動,慢慢歸於平靜。
攤開手,掌心的傷口也已經幾乎看不出來了。
他木然地伸出手,擦拭掉臉上沾着的暗紅色組織,很快,指尖上那一小團肉變灰,繼而成了黑炭。
四周什麼聲音都沒有,只有松木好聞的氣味。
想了想,他把箱子放在地上,靠在牆角處。僵硬地站起身,邁動雙腿穿過走廊,越過了原本想要去的房間。
那個巨大的基因容器還放在試驗檯上,他甚至沒看一眼。
走到大門,才發現珍妮並沒有使用灰星的房屋安全系統,門上掛着的,是試驗場上原人使用的一種機械鎖,在門旁邊的牆上,有一把藍色的金屬鑰匙吊在木鉤上。
阿司取下鑰匙,拉開門,離開了這裏,再也沒有回去。
通訊器接收到安全局發佈的公共消息,宣佈了珍妮,jn1107的死亡,不到一個小時。行政院的機器人就會來到這個地方,銷燬掉所有屬於上一任屋主的東西。
機器人會站在房子外一百米,射出一種特殊的空間罩,圍住地面上所有物體,整個空間被壓縮後碾成粉末,收入垃圾包。
扶起倒在路邊的自行車,阿司熟練地跳上車,蹬了起來,很快就把木屋拋在了身後。
十分鐘後,一輛地面車懸停在他身邊,車窗內傳來一聲,“喂……”
自行車一陣風地飆出很遠,地面車只好又升起,加速開到阿司前方百米開外,車上的人飛快地跳下車,朝車龍頭揮手,“喂。”
阿司無奈,只好壓下剎車,暗中用腳撐住地面,略帶不滿地瞪着對面的醫生,“你有什麼事?”
醫生張了張口,指着他的自行車,“這是什麼,我也能定製一個嗎?”
阿司伸手撩起汗溼的額發,口氣冷淡,“我不會同意,你不用再浪費時間。”
醫生惋惜地搖頭,目光忽然落在他的臉頰上,“你受傷了?”
阿司不以爲然,“你還有別的事嗎?”
“其實,我想和你交個朋友。”醫生嘆了口氣,“我對於發生在你身上的一切很感興趣,你在試驗場上經歷的那些事,我希望可以多瞭解一些。”
“作爲研究對象?”
醫生無奈地笑了起來,他知道之前那些話讓阿司對自己沒什麼好感,努力想挽救一下,“我檢查你的醫療記錄,也是因爲蓋亞需要更多的樣本數據。那個,我在醫療艙的數據庫裏找到了你上次手指離斷的記錄,從斷口處組織殘餘的基因來看……”
醫生立刻蔫了,低下頭,悻悻讓開路。
擦身而過的瞬間,阿司忽然扭過頭問,“你爲什麼加入蓋亞?”
醫生的基因編號gh0624,是阿司出生之前的一代基因序列,也是珍妮說過的在實驗室操控下真正成功的胚胎。
那一代目前正是灰星居民的中堅力量,對於機器人的接受程度,以及對於行政院的認可度都很高。
像gh0624這樣會反對機器人和機器基因的年輕人,簡直是異數。
阿司記得蓋亞的成員裏,也只有他一個人屬於那一代。
醫生似乎喫驚於他的問題,半天沒有出聲。阿司不想再等,踩下腳蹬,忽然聽見他吞吞吐吐地說,“如果我說是因爲你,你會相信嗎?”
阿司嘴角抽搐,gh0624知道他不信,便把之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說了出來。
三年前,gh0624是醫院一個新人醫生,他會選擇這個邊緣化的職業,不僅是因爲靈活的手指和出色的成績,還因爲小時候曾經發生過一場事故。
當時還是個孩子的他,因爲貪玩爬到自家的房頂上,不小心被溫度調節箱的外管劃破了手,一不留神,從屋頂滾了下來。
掉下去的最後一刻,他牢牢地用手抓住房檐,求生的慾望戰勝了一切。他張開嘴巴想呼救,才發現怎麼也發不出聲。
全身發抖,噁心,頭暈,胃部劇烈地疼痛……後來他知道,那是恐慌症發作了。
家用機器人保姆第一時間接收到他生物指針紊亂的報警,立刻從房間裏抵達了現場,迅速改變了地面的硬度係數,保證主人掉下來不會受傷。
可是無論機器人如何告訴他,“鬆開手,沒事的。”年幼的男孩始終死死地不肯放手。
家用機器人迅速聯繫安全局前來救援,gh0624卻等不及了,他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死了。
心悸出現的那一瞬間,家用機器人果斷地切斷了他的四根手指,他從半空掉了下來,即刻失去了知覺。
“我的大腦對於恐懼刺激太過於敏感,機器基因都無法改變。”他自嘲地笑了笑。
鮮血逐漸涌出斷指,飄在空中,他終於忍不住尖叫了起來,但其實什麼聲音都沒發出。
那件事之後,機器人保姆一靠近,他的腎上腺素就會超量分泌,甚至驚動了研究所。
“我也進不了醫療艙那樣的封閉空間,然後就被送進了醫院,由院長親自照顧我,因爲我無法讓任何機器人靠近。”笑容逐漸凝固。
他在那段時間的經歷其他人根本無法理解,只能解釋爲他的基因先天存在缺陷。慢慢地,他變得緘默不語,然後有一天,意外中聽見研究所負責人和院長的對話。
“他們說我患上了嚴重的心理疾病,也許是基因本身的問題,研究所建議院長不要干預我的心理治療,觀察我的數據就好。”
阿司想了想,這話確實也像西莫會說出的建議。
但院長拒絕了,gh0624到現在還記得那句話,“那孩子是個人,不是數據。”
當時醫院根本沒有研究原人心理的知識庫,聯繫到一位涉獵人類研究的學者,給了院長一些參考的治療方法。
花了足足三個月,才讓他重新開口說話。
“所以我學成之後,就進了醫院,但其實醫院裏的工作少得可憐。”
大部分灰星人會在醫療艙內解決健康方面遇上的麻煩,自從有了複製基因的器官克隆術,只要不是失去意識的昏迷狀態,都不會送到醫院。
“我整日無所事事,就和研究所談了一個合作項目。”
那個項目是監控實驗員在試驗場的身體健康數據,保證那些遠不如灰星的環境對於實驗員不會造成隱藏的危害。
西莫似乎完全沒認出,作爲醫院代表的青年才俊就是多年前他打算放棄的小孩,欣然接受了。
“你知不知道你是所有實驗員中受傷最多的?”醫生咧開嘴,“歷任,所有,你創造了飛船上醫療艙的使用記錄。”
前往試驗場的灰星實驗員總帶着天生的優越感,會主動接觸原人的是絕對少數,像阿司這種根本不在乎受傷或者被病菌感染的,少之又少。
“你太特別了,而且你還是al4891。”醫生垂下眼,不知不覺中離阿司更近了一些,輕聲地說,“說真的,你讓我很害怕。”
那種恐懼,他十分熟悉,是他永遠無法擺脫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