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司點點頭。
他才發現，這麼多年裏執政官的樣子和第一次見面一樣，沒有發生過任何改變。
“他不是機器人。”一個極細的聲音鑽進耳洞深處，他嚇得全身僵硬。
閉了閉眼，有些惱火，不知青芝是如何做到的。
【你要去的地方，所有利用灰星能源體的通訊器，包括武器，都會失效】青芝似乎讀懂他在想什麼。
【所以我複製一部分在通訊器裏，算是□□，我留在大廳裏，不用擔心】
阿司心想，誰擔心你啊，你在這裏到底想幹什麼？
果然，青芝能接收到他的腦電波，也沒有隱瞞意圖，【你可以指揮我去感染母系統】
阿司的臉色暗了，裝作扭動脖子，把通訊器取出來，塞進了口袋。
執政官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動作，“到了那裏，我便不會再和你說話，你還有什麼問題，現在說清楚。”
阿司想了想，“有什麼需要我知道的嗎？”
關於智慧體，灰星上沒有一本書提到，只是研究所的課程裏教授到有關試驗場歷史時，老師會提一句那段過去。
“一萬年前，智慧體抵達了地球，收集了殘存的一百萬組人類基因，帶來了這個星系。”
一言半語，就像從上一代老師那裏複製了內容，沒有任何多餘的描述。
課堂上，年輕的阿司問過老師，“智慧體到底是什麼物種，居住在哪個星系？”
老師露出標準的微笑，“你的首要任務是完成學業，再去尋找一份理想的工作，這個問題可以晚一些再討論。”
說完，關閉課堂，迅速從阿司面前消失了。
灰星上，能得知智慧體消息的唯一渠道就是執政官本人，也只是在重大節日上代爲傳達一些官方話術。智慧體沒有真正影響過灰星的政策，除了執政官人選的任命。
慢慢地，有人在私下議論會不會根本就沒有那個所謂異度空間的精神領袖，而是執政官編造出來的假話。
但是能源球和母系統的存在有力地反駁了這個可能性，灰星的技術無法達到那個高度，於是智慧體成了一個空中聖殿的存在。
擡起頭，就能感受到的震懾力。雖然灰星人對於它們是什麼，一無所知。
要去見智慧體有什麼需要提前知道的？阿司這個問題，讓執政官沉思了一段時間纔給出回答，“沒有什麼是需要準備的。”
“那，我要換身衣服嗎？”阿司早注意到，執政官身上是最盛大的節日禮服。
“是應該換一身，不過也不着急。”執政官淺淺一笑，轉瞬即逝，如蜻蜓點於水面。
那個笑容讓阿司毛骨悚然，在他印象中執政官從來沒有笑過。
他終於相信了青芝，執政官應該不是機器人，因爲機器人不會有這樣和真人無差異的表情。
想了想，他抓抓頭髮，捋起耳邊的一撮，把通訊器放回去。
【不許主動讀取我的腦電波】
【好的，阿司】
執政官伸出手，做了一個優雅的邀請動作，“跟我走，所有的一切，命運早已做出安排。”
阿司默默地跟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穿過狹長的黑色走廊，長廊上所有的機器人停止了行動，地面迴盪着冰冷的腳步聲。
阿司偏過視線，瞥了一眼龐大的母系統。基座連結在地面，宛如從地下生長出的一株植物。
無數密密的光點從卵匙形鱗片下透出，像呼吸的律動一樣，短暫地閃爍。母系統控制着灰星上所有的機器人，包括建築的安全系統和運輸體系，就是整個星球的心臟。
母系統中存儲着能源體，再通過發射塔傳送到空中的巨大光球，光球就像中樞神經系統，連接着每一個終端器，提供源源不斷的能量。
再以灰星爲母中心粒，輸送能源給試驗場的九個行星。
一張看不見的網，牢牢地將23號星系捆綁在一起。
失去了能源體，這個星系就不復存在。
灰星人可以在這個星系的太空領域任意航行，但未經許可不得擅自到達試驗場，也不得離開該星系。
阿司收回目光，就看見執政官停下腳步，轉身對他說，“戴上這個。”遞過來一個頭盔。
他那張細薄的嘴脣和白潤的臉頰不帶着任何表情。
“現在？”阿司有些奇怪，他們甚至還站在行政院的中庭，這附近是不允許航空器通過的。
幾乎沒有人看見執政官離開過行政院，除了上次的機器人軍隊討伐地下城基地的行動。阿司一直以爲執政官和智慧體是通過某種通訊方式完成的聯繫。
事實證明他錯了。
阿司沒有辦法，只好也把頭盔戴上，頸部倏地一緊，牢牢鎖住，差點喘不上氣。
【別試圖取下頭盔】青芝忍不住提醒他，【這趟航行中只要保護好你的大腦】
阿司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心頭忽然涌上一陣不太妙的直覺。
無數次的太空旅行，讓他習慣地認爲，總要搭乘一艘叫做太空船的東西，而太空服和頭盔，只是爲了應對偶爾在太空漂浮的小插曲。
面罩下，執政官的神情自如。
阿司愣了，頭盔裏不斷產生氧氣，但是沒有內置耳機，聽不見外面的聲音。
【不需要聽見聲音】
阿司幾乎是惡狠狠地用大腦波動傳遞出怒火，【我說過不能直接讀取我的腦電波】
青芝不再說話。
阿司顧不上再看身邊的執政官，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
母系統的核心射出鮮紅的光，紅光像毛細血管裏流動的暗河，迅速佈滿了整個龐大的機體，底部沉澱着最深的暗紅色。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阿司感覺母系統在慢慢地脹大，像極了一個子宮。
他嚥了一口口水，【是幻覺嗎？】
【不，它在製造超空間場】
那是力場波動慢慢增加的詭異過程，在它的體內，一個時空蟲洞漸漸成型。
執政官邁開步子，走在前面，朝着母系統。
阿司無比謹慎地跟着，身體不自覺地有些搖晃，看着母系統中央伸出無數觸手，像花瓣似的，邊緣處平緩地展開，向外彎曲，沒有任何噪音或聲響。
暗紅的光圈中浮出若干黑色的球狀凸起，像無數小眼。那些是充滿能量的物質組成的小團塊。
動作越來越僵硬，阿司感覺身體不太受控制。
【不要害怕，機器基因會影響你的前庭，大腦就會產生眩暈】青芝提醒他。
阿司停下，吐了一口氣，【你……】
【不要思考，放鬆】
阿司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踩在了“綻放”的“花瓣”上，默想着這東西不會把他吞了吧。
一種幾乎神奇的靜寂，屏蔽了他的感知系統。他的心跳似乎都被重重包裹，發不出任何聲音。
四周籠罩着一片血紅，然後一股排山倒海的引力將他拉了進去。
墜入了黑暗。
【……阿司，集中注意力，不然你的意識會被衝散】
阿司覺得身體好像被無限拉長，又被揉扁了，發出一聲驚駭的喘息，立刻睜開眼。
他看見了什麼！
雲端之上的琥珀堡！四相星上見過的那一座！
【那不是真的，只是它們投射在你視覺神經上的幻象】
阿司伸出手，想擦乾額頭上的汗水，被頭盔擋了一下，才意識到那些不是汗。
那種水珠劃過皮膚的感覺，是他的細胞開始變成結晶體！
【放輕鬆，放輕鬆】
他居然有些慶幸帶着青芝一起，不然在這種情況下的空間穿越真會讓他發瘋。人變成一顆渺小的白色砂子，捲入能源波的驚天大浪之中。
【它們是一種精神體，記住，不要相信你的大腦】
說完這句話，青芝徹底安靜下來，她也被晶體化了。
阿司忽然想起，執政官去了哪裏？
“你來了。”一個毫無感情的聲音，像白色熾熱的光球，在他腦中炸開，化成無數光箔。
這感覺太難受了，聲音變成了畫面，而他聽見的全是自己經歷過的每一幀畫面，倒放的。
四相星上肉粉色河水的流動，高維城中寄生蟲啃食體內嗜酸性粒細胞，火一上某位女王振動起雙翼……
最後，他似乎站在一個大坑裏，聞着石頭從空中飛過的灼熱氣息，口中彌散出杏仁的苦。
在那一刻，他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麼了。
直到他再次看見了執政官，站在自己的面前，露出憐憫的神情。
“時間到了，你就要知道真相，並且做出你的選擇。”
那不是執政官的聲音，而是出現在視網膜上的金色文字，消失的地球上的文字。
他非常艱難地張開口，無聲地說，“真相是什麼？”
“你是我們的實驗品，你的選擇將決定你的命運。”
他才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巨大的蜂巢狀封閉空間，無數個六角形構成空間壁，每一個都是靜止中的他自己的回憶片段。
蜂巢外還套着一個更大的蜂巢，一層一層。
那是他大腦中機器基因記錄的所有數據。
阿司咧開嘴，慘淡地笑了笑，“我是實驗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