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私塾許久沒有來新學童了,所以當林夫子領着兩位新夥伴進講堂時,大多數人對他們是有好奇心的。

    尤其是那位白薴新袍的少年,雖然跟他們相穿的衣衫打扮相似,可莫名的就要有一種貴氣,樣貌俊美的讓人挪不開眼睛,其中就有林衿。

    她一眼就認出了這是前些日子“搶”了自己那本《九章算術》的人,那張不同尋常的臉在這個貧窮落後的鄉鎮太有特點了,導致自己這麼多天來都沒有忘記怎麼被搶的書。

    故而林衿很氣憤,一下堂就來“興師問罪”:“沒錯,就是你,把那日搶走的九章還給我!”

    原本沈弈心底還有一絲僥倖,沒成想這人還真記得,他摸了摸鼻子,相當恭而有禮道:“這位兄臺,俗話說的好,先到先得。我比你快一步,那書自然是我的。當然如果兄臺想借閱,我也很樂意。”

    他這一番話說的,讓林衿有言難懟,總不能說那書肆是自家開的,所有的書都是她的吧?那自己的身份不就會被發現不可不可。

    她思量片刻,就勉爲其難地接受他的提議,“還也行,反正那九章我是一定要看的,這些日子我都快忘記了上面的內容。”

    誠然算術一類的書籍本來就少,可林衿有錢再去縣城買本新的,若非那本在自家書肆的九章自己前一陣子有在上面寫一道關於難題靈光一閃的註釋,結果轉頭忘記了放在那裏,現在也想不起寫什麼了,要不然也不會如此死皮賴臉的要回來看。

    “自然,正好那書就在我書箱裏,請等片刻。”

    沈弈已經把九章看完了,所以相當爽快,伸手便去拿出來。林衿也閒着無聊,陪他坐在地上。

    還沒有回家的學童見她和新來的學童相識,也靠了過去。

    “津兄,你竟然與他認識?”

    其他一位臉上有些許雀斑的少年大驚小怪問道。

    林衿眉心蹙了蹙,把開他放在自己肩膀的手,含糊其辭:“不認識。”

    雀斑少年滿臉不信,他剛剛可聽見倆人有來有往的對話,只道她是在敷衍自己,但沒有追問,不以爲然的走開了,時候不早了,他還要陪吳恙幾人玩蹴鞠呢。

    講堂里人逐漸少去,放在面前書案上的書堆放着越來越多,逐漸逼近她頭高了,林衿也從漫不經心到腰桿挺直,她未曾想矮小的書案居然能裝的下這麼多書!

    看着還在認真尋找的少年,她本來想說找不到就算了的話,突然就說不出了。

    秋末的微風是從書案前的紗窗溜進來的,帶着和外面的木葉戲謔過的痕跡,沾染放在上面的書籍。

    林衿無意間窺到被翻開的書頁,起興向他借讀,得到允許後,輕取書。書籍剛拿到手,給她一種格外程實、厚重的感覺,並且還有被人經常翻閱的磨砂感。並且書籍被保存的很好,一眼看出主人是個會愛惜書籍的人。

    相比於常人家的大家閨秀喜歡刺繡等,林衿更喜歡看書,不是《女誡》,是儒家經典,並且她享受在學堂學習的生活,要不然她也不會求了父親許久,最終得償所願能男扮女裝混入私塾這麼些年頭,並且換名林津。

    在觀書的同時,林衿還注意到裏面有批註的註解,主人紮實的基礎學識讓她佩服不已,而更讓她驚羨是所寫的書體。

    本朝科舉所用大多是臺閣體,它惟求端正拘恭,有濃重的道學氣。是以林氏私塾也追求此道,林衿從小在此求學,自然也寫得一手不錯的臺閣體,可天性不喜歡這框框架架,本身如今有所迷茫,現在見了這字,倒有些豁然開朗的意思。

    她想起了剛剛林夫子教人讀書,雖是一對一,可學童的教學進度相差無一。按理說,新進來的學童跟他們的差距會很大,確實差距很大,但是反向的,這少年被夫子提問的內容跟甲班的那羣傢伙一樣,並且相當遊刃有餘!

    這讓大家都記住他,當然也包括林衿。

    她按捺不下好奇詢問:“在下林津,津,水渡也。還沒請問仁兄姓名呢?”

    私塾的清規戒律頗多,如不能直接詢問別人的姓氏,而是採用間接的方法:一般是報出自己的姓名後,再側面打聽對方名字。私塾的多數學童秉承着持重的心態,讓新學童先出口詢問。可沈弈不知道有這規矩,所以林衿是第一個。

    沈弈終於找到那本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到最底層的九章,聞言答道:“沈弈,弈,圍棋也。”

    隨後把書放了上來想轉交給她,沒想到卻被林衿推開,沈弈詫異,結果對方勃然:“弈兄,我頗喜歡你這字,能教於我臨摹嗎”

    說完,又怕他會拒絕似的,忙不迭道:“我曉得這物的貴重,若你不想的話,我也不會強求於你,真的。”

    沈弈對此沒有顧及的,好歹跟她還有“搶書”的緣分,如今爲同窗,就當是補償,嫣然一笑:“這無妨的,我與津兄有緣,不過是借字罷了,若有不明之處,也可來尋我解惑,我定知無不言。”

    他之前不是離得遠,便是彎着腰看不清,如今人就是自己的面前,離得很近。

    林衿剛剛就發現他的頭髮比自己還茂密,修長的像是有人精心梳理過,這讓是女子的她莫名羞愧。

    不知道是不是常期揹着沉重的書箱,沈弈的臉色極其蒼白,薄薄的嘴脣沒有一絲血色,細膩的皮膚泛着病色,雙頰不帶紅暈,就是他很“漂亮”。

    林衿知道用漂亮形容一個少年不太好,可沒有比它更貼符的詞。她恍惚之間還以爲是跟自己一樣女扮男裝的同伴,可又很快推翻了這個想法,畢竟像她一樣離經叛道的人少之又少

    “好!那便如此說定了。”

    她努力扯出一抹應有的笑,可眼底滿是掩蓋不住的悲傷,沈弈像是沒有注意到,跟她約好了明日的時間。

    --

    蹴鞠場上,幾個不同學堂的學童湊在一塊,正如火如荼繼續着每日必玩的下課運動:蹴鞠。這是他們貧瘠的娛樂活動中,最讓人上頭的。

    “老大,往這踢!”

    雀斑少年高聲喊道。

    被叫到的吳恙,如今被對方的兩人攔截,但是他沒有停下進攻的步伐,在又一次圍剿中,他用腳背頂着蹴鞠,突然轉身,一個漂亮的倒掛金鉤,球像激光彈般射進“風流眼”裏。

    “好!”

    在隊友的歡呼下,吳恙再次帶領他們贏得了比賽,

    熱汗淋漓,私塾的幾位學童並排躺在了剛剛纔結束比賽的蹴鞠場上休息,討論剛剛發生的激烈的對決。

    “對了,你們猜我下堂時,看見了什麼嗎”雀斑少年挑起了其他話題,引着衆人紛紛打聽。

    除了吳恙漫不經心地在最旁邊把玩着蹴鞠,不關心他們說的私事。

    “鄭衝,快說,被吊咱們!”

    他也不在意吳恙那模樣,吊足了胃口,才興致勃勃道:“我見那平日裏話少的林津居然主動和新來的學童搭話!”

    “哪個?”有人問。

    “還能是哪個,就那個長得最俊俏的!”

    吳恙拋蹴鞠的動作慢了一拍,又恢復正常。

    衆人回憶了一下,很快就反應了過來。

    “他啊,兩人這是認識嗎”

    鄭衝搖了搖頭,揶揄道:“林津說不認識,可我看他們兩人認識,對話都有來有回的,行爲舉止頗爲熟捻。”

    “那新學童我剛看時,便覺得和林津有些相像,兩人都長得有些俊俏,不過新學童更順眼,沒有林津身上那股娘娘腔吧。”

    “我也覺得還行。”

    另一個附和道。

    他們幾人從小一起長大關係好,所以能無顧及地聊學堂裏的事情。對於林衿,他們也有邀請過她一起玩蹴鞠,可惜被拒絕多次,所以也就熄了這心,除了老大吳恙,時不時的就邀請她。

    雖然沒有成功,但年少的幾人掛不住面子,便背底裏給林衿取了個娘娘腔的外號,當然吳恙每次聽到,都會教訓他們。

    這次也不例外,吳恙收起手中的蹴鞠,冷聲道:“說不定是親人什麼的,議論別人私事作甚?走,咱們幾個再來玩一會。”

    說完,就把幾人拎起來,他出身縣城裏最大的鏢局,從小就力大無窮,所以提幾個瘦弱的小書生綽綽有餘。

    鄭衝敏銳地感覺到他的心情似乎不太好,聲音也比平常冷,還沒等他有所發現過來,就被老鷹捉小雞,輕鬆地被抓到他的爪子底下。

    他鬼哭狼嚎道:“老大輕點,掐到我肉了!”

    吳恙冷笑,他故意的。

    --

    吳恙十五歲,林衿比他小一歲,十四。

    自從懂事了,吳恙便一直覺得自己是着了魔,他居然會喜歡一樣是男子的林“津”。他不敢和任何人說自己的這份心思,因爲這是有違世俗的。他曾想過幾年等家裏給他娶了一門媳婦,兩人都成了婚,這份心思大概就會淡下來。

    可如今每當見到那人,自己的心臟就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就像現在,一掃要早起進學的痛苦。

    李衿頭戴着方正綸巾,在初晨陽光的照耀下,她的臉好像綻開的白蘭花,笑意寫在臉上,溢着滿足的愉悅。

    記憶中,李衿從來沒有如此笑過,如果她是對着自己笑就好了,吳恙心隱隱作痛。

    目光右移,她坐着的好像是自己旁邊的位置

    再左移,一直被自己忽視的身影浮在眼中,那個昨天新來的同桌陪着她,兩人同拿一本書,滿臉笑意

    吳恙頓時覺得心頭宛如被滾燙的水澆過,難受極了!

    “沈弈,你出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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