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一片銀白,一片潔淨,而雪花仍如柳絮,如棉花,如鵝毛從天空飄飄灑灑。

    沈弈穿着嚴嚴實實走進雪地,用腳一踩,咯吱咯吱的響,軟綿綿,留下一串串腳印。

    他是去林夫子家拜訪完,在席上林衿恢復女兒身,唯一讓他沒有想到的事,原來她是林夫子的女兒,但是仔細想想也是明瞭。林衿的學識是能進甲班的,可是這麼多年還在乙班就足已說明林夫子的知情。

    在寒暄中,沈弈覺得林衿並不開心,笑容沒有往日開朗,陰籠密佈。出於還有人在席上,也不便詢問,只能等來日再說。

    走在回離陽村的路上,沈弈仔細琢磨着林夫子出的一道策論,是關於水利,他還不是很懂這方面,想着回去翻翻書籍。

    耳邊的雪花落下,隱隱約約間,沈弈聽到微小的呻吟,一會又隨風散去。

    他走的是離山鎮與離陽村之間少有人知的小路,少有人經過,就算是過年走親訪友期間,也是如此。現在擡頭朝着前方和後方望去,整條山路就只有他一人。

    沈弈蹙眉,相信不是自己的錯覺,細心地側耳,順着聲音,輕聲步趨到山路旁一棵蒼天古樹下,銀白的雪花遮住大半,黑撲撲的衣衫在其中顯得無比刺眼。

    那裏有一個倒地不起的人,靠近他時,微弱的呻吟聲開始清晰。

    沈弈並沒有立刻就上前扶,他有些謹慎,此處雖算不上什麼荒郊野嶺,可突然冒出一個不知底細的人,總要好好想想。

    不過他沒有想太久,由於知縣的下令,離山鎮也跟善化縣一般,治安越來越好,少了許多偷雞摸狗之徒,離他們近的三村也跟着沾光。

    好歹人命關天,沈弈蹲在那人旁邊,用雙手把他半埋在地上半身扒出來,多謝在吳氏鏢局這些月的鍛鍊,還算輕鬆,當然這人也沒有被雪掩蓋太多,衣衫還露在外頭。

    也算他幸運,聽李氏說今晚有大雪,要是沈弈是明日出現,一夜過後,連他也看不出哪裏有人了。

    雪散落在那人的臉上,抹乾淨後,沈弈有點眼熟,不自覺地喊出對那人的稱呼:

    “黃夫子!”

    沒錯,面前這位老人是一年未見的黃夫子,自從沈弈從沈氏族學中離開後,上一次聽到這位老童生的消息,還是沈氏族學停辦,他不知所蹤。

    沒想到再次相遇,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昔日古板嚴肅、穿得闆闆正正的黃夫子,現在卻是一身襤衫,四下無人的躺在雪地中。

    黃夫子冷得瑟瑟發抖,緊緊揪着衣服,臉色青紫,眼睛半睜半閉,頭髮上浮着薄薄一層雪花,眉毛,睫毛上也行有一層雪花,嘴脣微張,沈弈所聽見的□□聲斷斷續續呼出,生命力急速流逝。

    沈弈不清楚黃夫子爲什麼會在雪地中不省人事,無論是人爲還是意外,當務之急的是把他送到最近的藥鋪進行治療。

    自己因爲常走這條山路,所以沈家人慢幔也放心讓他一個人去林夫子家,未曾想有今日這一朝。

    遇見黃夫子的地方正好是距離離山鎮還是離陽村都是不遠不近,防止意外沈弈不會讓他在雪地待着。快速下定主意,把他背上,朝着鎮上的方向行去。

    過年,只有鎮上的藥鋪還開門,他回來時經過看到的。

    快入傍晚,空中的雪逐漸變大,凌冽的寒風撕裂空氣,帶的積蓄了一整年的寒意,如鋒利的刀切割在沈弈臉上,像是印證李氏說今夜大雪的話。

    他單薄的肩膀上揹着六十多歲的黃夫子,貼身相處中,能夠清楚地感受到後者的重量,很輕,根本就沒有幾塊肉。

    唯一的困難就只有這寒冷的天氣,還要時時防止踩空,讓兩人倒地。

    “救命。”

    身後的黃夫子重複着這句話,沒有一刻停留。

    行了不知多久,兩人終於到了離山藥鋪,門還開着,讓沈弈鬆了一口氣。

    “有人嗎?”

    他艱難走進門前,身中不斷消耗的熱量,本就孱弱的他受不住,再多走會,恐怕也要倒了。

    “有,請進!”

    清亮的聲音,讓人精神一振。

    藥鋪中,趨步出一個不過九歲的小學徒,其他普普通通,唯有一雙眼睛明亮,讓人印象加深。

    沈弈和他說明情況後,小學徒極有經驗幫他把背上的黃夫子安排好在藥鋪中的牀鋪上,再喊來郎中看病。

    “咕嚕嚕”

    湯鍋中的薑茶燒開,掀開沾着水珠的罐蓋,熱騰騰的水蒸氣往上騰起,薑茶獨有的、略帶刺激性的氣味瀰漫在了空氣中。

    “公子需要添點甜嗎?”

    小學徒手中拿着一包糖,細心問道。

    “可以。”

    沈弈點頭,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沈仲行曾經說過的藥鋪小學徒,確實人挺不錯的。

    小學徒把細密的糖融入茶湯裏,爲這氣味增添了若有似無的甜,接着盛一碗薑茶擺到他的面前。

    許多人不喜歡薑茶的味道,覺得它辛辣怪異,喝過一次後便再也不想喝。可對於受涼發寒的人來說,它就是救命稻草。

    沈弈抿一口,甜味適中,正好入口。

    藥鋪的郎中爲黃夫子施針不久後,後者的眼睛顫顫巍巍地睜開,口中直喊:“水”

    小學徒早準備好水在一旁,等黃夫子狼吞虎嚥地咽完,他虛弱的神經,緩緩精神起來了。

    “黃夫子,你還記得我嗎?”沈弈剛剛沒有打擾他們,等閒下後,才上前。

    “老夫是昏迷,不是不記事,自然是記得你:沈弈,今年的府案首。你比我想象中的還聰慧。”剛清醒,黃夫子就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

    沈弈訕訕一笑,關心道:“那黃夫子怎麼會倒在雪地中,多危險啊。”

    好歹有一日的師徒情分在,他還是希望對方好好的。

    “哼!”

    意料之外,黃夫子面露憎恨,但一言不發。

    沈弈還想開口時,他打斷:“我記得,你現在是在林青雲的私塾。”

    林青雲就是林夫子的名字。

    “是。”沈弈慎重道。

    “我與林青雲曾經是同榜童生。”

    黃夫子語不出,不驚死人。

    沈弈記得林夫子今年四十多,是一位舉人。那他是童生時,大概就是十幾歲時,豈不是說黃夫子三十好幾纔是童生,與沈仲行差不多。

    “我也認識你伯父,沈仲行。沒想到和老夫一樣的人,居然會有你這樣的後輩,上天怎麼沒有給老夫也一樣的侄子?”

    黃夫子說是反問,實則自言自語。

    沈弈也沒有不識趣地回答,只說:“小生已經託好郎中照料,黃夫子在這好好休養即可。”

    黃夫子聽出言外之意,他所用的費用,對方已然承擔,自己只需躺着就行。

    中童生後,沈弈可以被人稱爲小友,童生未中秀才前,天命之年都要被人繼續稱爲小友。可沈弈還是尊敬地稱呼他爲黃夫子。

    “不料是你救老夫一條苟延殘喘的命,老夫承了這份情,會報答你的。”黃夫子慢悠悠說後,又故作不耐煩,驅趕道,“好了,你回去吧,天色不晚了。”

    沈弈無意知曉他發生了什麼,畢竟兩人也只有一日的師徒情分,自己也仁至義盡,並不是需要他做什麼。

    見他如此,也躬身離開。

    趨步走到門口時,沈弈不自覺地回頭。

    藥鋪窗外掛着凜冽的寒風,擊打着枯樹,爲數不多的枯黃的葉飄落下來。老態龍鍾的黃夫子半邊身子躺在牀鋪上,幾無生機。

    --

    沈家倒了。

    不是離陽沈家,是離明沈家。

    原是族學停辦後,黃夫子沒有離開,而是被沈文聘請爲沈俊的家塾夫子。

    剛開始待遇還算可以,黃夫子也想過好好教導他。可沈俊惡劣之心不改,沒有敬畏之心,使勁各種法子折騰這位知天命的老人,沈文家人把他寵壞了,不知是有底氣還是咋,放任他,置之不理。

    到最後,沈俊居然帶着他的僕役,把黃夫子拋在冰天雪地中,想知道他什麼時候死去。若不是沈弈剛好經過,恐怕真讓他得逞。

    黃夫子雖數年都是童生,但好歹也是有功名的,讀書人那裏能容許他們如此糟蹋自己。在藥鋪沒幾日,有幾口氣後,就去縣衙報官,知縣親自審理,極爲重視。

    新朝才幾年,何時平民可以如此對待有功名的學子?此事一傳出,善化學子沸騰,連潭州府何知府也過問,此事惡劣。

    最後在民怨中,沈文那一脈,全被貶爲庶民,發往千里之外邊關,他那在縣學的秀才長子沈駒也沒有幸免。

    在知縣的審查下,查出沈駒自從中秀才後就不思進學,沉迷賭博,把家中的地產抵押出去,早已不剩,沈氏族學就是因此停辦的。

    違反生員教例數條,沈駒被革除秀才功名,貶爲平民,圍繞在他身旁的狐朋狗友一擁而散。

    在知縣盛怒下,縣學也迎來清洗,從旁經過難得有讀書聲傳出。

    沈文那已經嫁給主簿的女兒,也把同樣作惡多端的夫家曝光於衆;私吞庫房銀子,製造冤假錯案、強搶民女

    一樁樁惡事,把善化縣這些年的毒瘤幾乎扒出,縣衙的大牢都不夠放人了。

    主簿下臺後,是沈伯言接替他的位置,是知縣給沈弈的補償,也是沈伯言自己辛勤工作換來的。

    沈弈後來才知道,在黃夫子說出自己的遭遇後,還在知縣面前大加讚賞自己,在明日縣學中,他就要見到這位知縣大人來講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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