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十二年八月末,歷經平、渭兩朝,教導過兩任皇帝,一任太子的林庸太傅,呈折致仕還鄉。渭帝三次出言挽留,仍不改其心。渭帝爲表林太傅功高德隆,特下旨稱其爲“帝師”。

    渭帝爲林庸準備盛大的還鄉儀仗,但當禮部官員請他時,卻已不見他身影,偌大的京城林府早已人去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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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中旬,善化縣林宅。

    這些天,沈弈有老實聽林夫子的話,沒有急得去府城,在家溫書。

    來林宅也是他想看看流星在府中過的如何,有沒有長進。原本有帶上追月,讓兄妹相見。可惜最近沈鶴歸纏她,不想讓她走,也就等下次。

    依禮,沈弈先去拜訪主人家林夫子,聞林夫子不在後,就去見流星。流星過的不錯,還說自己學到許多知識,他也就放心了。

    今日林總管也跟着林夫子出門不在,閒聊幾句,他也沒讓流星送,自己就順着來時的路回去。

    在快要看見學堂前,沈弈意外得發現之前小道旁側栽種的竹林不見,換成幾畝光禿禿的耕地,上面還有幾根新插的小菜苗。

    如何知道是新插的,那當然是親眼所見。

    從沈弈的視線看,是一位背對着他,看不清臉,身着昂貴雲錦的白髮老翁。

    老翁高舉鋤頭,認真地在鬆土。離他遠點處,放着數根綠油油之物,就是沈弈剛剛看見的小菜苗,不過還沒插上。

    鋤頭看着沉重,每次拎起時,都要很大力氣。沈弈光看着就有些擔心,老翁瘦弱的身體能不能受得住?

    想什麼來什麼,老翁再一次舉鋤頭,手沒握緊,被慣性狠狠地往後退去,眼看要被還沒耕好的土坡絆倒。

    “小心!”

    沈弈手疾眼快,快步上前,先攙扶住,再把鋤頭從他手中取掉,放在耕地上。

    入手時,老翁比自己想得還要骨瘦如柴,一碰沒有幾斤肉。

    在沈弈處理這些時,那老翁一言不發,仍由精美雲錦被沙土粘上,靠落在地,直直盯着他。

    這是一位皓首蒼顏的老翁,他發白的頭髮梳得十分認真,沒有一絲凌亂。微微下陷的眼窩裏,一雙深褐色的眼眸,訴說着歲月滄桑的同時精神矍鑠。

    這樣直勾勾的眼神,沈弈這兩年見過太多次,都是源於他那未曾謀面的母親,就在他受不住,欲要開口詢問老翁是否認識他時,對方先疑惑:

    “你看着眼生,老朽怎麼從未在學堂見過你?”

    沈弈:“”

    一時間,沈弈慶幸自己沒先開口丟人,他硬着頭皮地說道:“小生前月得中,不在私塾讀書,今日得空來看望林夫子。”

    看老翁一身裝束,他隱約猜到這位怕不就是林夫子所說遠在京城,這幾日中回來的父親。

    “原是如此”老翁先是不在意,慢悠悠環顧四周,眉頭緊皺,伸手指向耕地一處,“那是何物?”

    沈弈順着手指的方向,看見本應該安安穩穩在自己手中的書籍,被情急之下扔出後,不偏不倚砸到耕地上。

    他慌忙上前,一把把書撈起,檢查發現沒有損壞後,還沒來得及鬆氣,餘光瞅見一個綠油油的小菜苗被壓扁

    “請恕小生無禮,爲表謙意,請允小生幫您耕地,如何?”

    老翁起身逐漸靠近,讓他神色緊繃。

    出人意料,老翁並不在意自己辛辛苦苦栽種的小菜苗,反而對沈弈手中的書籍露出幾分興趣,語氣肯定道:““無事,老朽日後有的是時間耕種,不過做閒時玩物,你手中是《吳子兵法》的上卷吧。”

    沈弈露出手中書籍,書頁上寫着老翁說的書名,一字不差。

    《吳子兵法》相傳爲戰國初期吳起所著,戰國末年即已流傳。今存圖國、料敵、治兵、論將、應變、勵士六篇,分上下兩卷。

    是沈弈在府城書肆買到的,他近些日子專研其中,對其中所描述一切,甚是感興趣。

    “你一個讀書人,怎麼會讀武夫之書?”

    老翁搖頭拒絕沈弈的邀看,他手上還有不少泥土。兩人隨意找塊耕地前的小山坡,就地而席。

    “官分文官武將,可小生認爲書不分文武。”

    沈弈出言極快,不假思索,感覺到自己話語的輕率,尷尬地輕咳一聲,用有些不自然的語調說道:“也是小生於科舉一道上,略感瓶頸,尋思着多擴展眼界,增長見識。”

    實際上是《吳子》主張內修文德,外治武備,反對持衆好戰,也反對重修德而廢弛武備。貼合他心中所觸。

    老翁拍掌笑道:“見慣那些酸儒,回鄉裏遇見有朝氣的後生,老朽還有些不適應呢。”

    沈弈曬笑,他並非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在府試時,他就見識到改革派和守舊派之間的明爭暗鬥,爲了避免自己稀裏糊塗間做別人的替罪羔羊,他常讓沈伯言把朝廷發至各地的邸報也給自己一份,增長見聞。

    邸報也是古代事件的傳播途徑,但它無報頭、無定式、無期號,跟前世印象中報紙大不相同。其內容有皇帝的起居、言行、上諭、朝旨、書詔、法令等,有官吏的任命、升遷、黜廢、獎懲等,有大臣和各地方官的奏摺等,也有少量偶發的社會新聞軼事等。

    通過邸報,沈弈瞭解到遠在千里外,天險長江把草原與中原分離後,時過境遷,如今的中原是渭朝,昔日的蒙古族隨着時光的遷移,變成“涇朝”。

    涇朝是渭朝對草原部落統一的說法,它內部也分爲幾個大部落,如:乞顏、克烈、巴林。

    草原民族的崛起、強大,往往是在中原王朝腐朽、衰落的同時形成的。涇朝也不例外。

    邸報上說涇朝草原水草豐美,牛羊遍佈,戰馬無數,平朝末年,就有小股涇朝人時不時跨過天險長江,騷擾渭朝邊境,如今渭帝在位依舊如此。

    由此沈弈不禁猜測不出幾年,邊境要打戰了。

    “後生,若你以後能高中進士爲官,志向爲何”土坡上,老翁見他遲遲不語,主動挑起話頭。

    回神間,沈弈在心裏迅速斟酌好字句,放棄先輩諸多志向遠大的願景,鄭重其事道:“學而優則仕,仕而優則學。”

    出自於《論語·子張》子夏說:“做官的事情做好了還有餘力,就更廣泛地去學習以求更好;學習學好了還有餘力,就可以去做官以便給更好地推行仁道。

    他不是好高騖遠的性格,像什麼“先天下……”等,每次聽見,都會讓他熱血沸騰,但沈弈更想腳踏實地的走好每一步。先定個不錯的小志向。

    老翁歪頭望來,饒有興趣地盯着他的臉:“那你想知道老朽年少時志向是什麼嗎?”

    沈弈點頭。

    “老朽想當個夫子,平平淡淡地教幾個天資不錯的學子就好。”

    老翁講他年少時,家貧,照理是讀不起書。但長輩深知讀書的重要,全家人緊衣縮食,總算是湊夠讓他上當地唯一學堂的銀子。那學堂裏有許多富家子,衣着破爛的老翁和他們格格不入,常常受他們的出言不遜。

    曾經有同窗銀兩被盜,有人就懷疑老翁,去夫子那告狀,幸好夫子不相信。爲了證明他的清白,夫子將一錠銀子放在學堂顯眼處。

    老翁勤奮,總是第一個進學堂。當進門後,就看見那銀子。他隨手撿起,接着放在夫子的書案上,坐會自己的書案前溫書。

    從那之後,那些同窗都不在找他麻煩。老翁知道真相後,極感激夫子對他的信任,從那時起心中就埋下教書的種子。

    “再後來”老翁面露懷念,“老朽十六歲考中秀才,成家後,沒急得繼續科舉,跑去當夫子,除了要養家餬口,也是想跟夫子一樣教書育人。一路走走停停,於教書一道也算是小有所成,正式收徒有四人,前兩者不爭氣,活得還沒老朽長。後兩人各算半個,也是一般般。如此滿打滿算也就三人。”

    聽到後幾句話,沈弈莫名有點慫。

    “對了,後生你五經取何爲本經?”老翁似乎是想到什麼就問什麼,沒有顧及。

    “易經。”沈弈老實答。

    “老朽也擅治易經,次書與禮,還通你手中兵法。”老翁指了指他手中書籍,沒錯過對方眼中的一閃而過的喫驚。

    他又道:“老朽年事已高,不欲多收徒,後生可願意成爲老朽的關門弟子?”

    聞言沈弈明亮的眼眸中流露出掩飾不住的喜悅,他心底清楚林夫子爲何讓他不要急着去府學,經過這幾個時辰的對話,他確定老翁就是他要尋求的老師。

    原本他不過想着去府學中尋位擅治易經的老師,如今師父找上門來,不僅開明,還通書其多。

    “願意,當然願意!”

    沈弈欲要行禮,被一雙手攔住。

    “不急,等幾日正式拜師再拜。”

    老翁溫聲道:“說來也奇,兩師徒聊半宿,還不知對方姓甚名誰。”

    “弟子沈弈,敢問師父?”

    知禮的沈弈壓抑住激動,先行介紹自己。

    “老朽名林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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