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知的預感果然沒錯,周禮母親身患重病即將離世的消息不脛而走,再度被推上了微博熱搜榜。只不過主角並不是周禮的母親,而是周禮。

    正因爲周禮是娛樂圈的頂流藝人,是這個名利場裏最耀眼的一顆星,很多人都仰慕他,自然也會有很多人都嫉妒他,因此他們想着法子尋找任何機會攻擊他——譬如他官宣戀情,就會有人給他的女朋友身上潑髒水;再比如這件事,他母親身患重病即將離世,於是一條消息赫然寫着——

    據知情人士透露,周禮常年置母親於不顧,在母親重病的這半年間也未曾去醫院探望過一次。

    因爲所言即爲事實,因此消息下方還配有不少證據截圖,全部來自於鄰居、醫護人員等衆多掛着質樸世俗身份的知情人士,使這些證據的可信度看起來很高。

    程乾自然是在看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就給夏知打了個電話,仍然是問周禮的情況。

    夏知還是說周禮沒有出現,現在仍舊是周越。

    程乾問:“那周越也知道情況了?”

    夏知說:“是的,他知道了,可是他看起來毫不在意。”

    “可以理解,畢竟那是周禮的母親,不是他的母親,”說到這裏,程乾加了一句,“或者說他根本沒有雙親。”

    這句話令夏知感到一絲心痛,於是多嘴問了一句:“所以周越的人生經歷是不完整的,對嗎?”

    程乾說:“那當然,他不會像我們一樣有從小到大的完整人生體驗,自然也就不會有完整的人生經歷,他的記憶都是片段化的,什麼時候出現什麼時候就有那段時期的記憶,不出現的時候,對他來說就屬於長期的休眠。”

    說到這裏,程乾問夏知:“你最近怎麼樣?”

    夏知知道他問的是什麼事,便如實回答說:“有時候會做噩夢,但不再像以前一樣這麼驚慌。”

    “那還好。”

    “因爲知道這件事是二十年前的往事,所以我總是對自己做比較積極的心理暗示,告訴自己都過去了,不會有人傷害我。”

    “你這樣就很好。”程乾感到很是欣慰,“但對周禮來說就不一樣了,造成他痛苦的根源現在就擺在他面前,他得去面對。”

    夏知想了想,還是將自己心裏的問題問出了口:“一定要讓周禮去面對嗎?”

    “你想說什麼?他不回江州?……你也看到現在的輿論,如果他不回江州,還不知道要被娛樂記者寫成什麼十惡不赦的樣子。”

    “就是爲了在大家面前做戲,所以他必須要回去面對他不想面對的那個人?”夏知對程乾的回答感到不可思議。

    “這是他母親要離世的大事,我們不能替他做決定,必須要問問他。”程乾依舊很冷靜。

    “他親自去面對這件事對他抑鬱症的治療是有好處的嗎?”

    程乾不敢保證:“也許有好處,也許……恰恰相反。”

    “……那我知道了。”

    “回江州的話,你會陪周禮一起嗎?”程乾問她。

    “當然。程醫生會去嗎?”

    “如果你去的話,我可能就不去了,我手頭還有一些事走不開,但如果能夠調得出時間,我也會陪你們一塊兒去。”

    就在夏知與程乾打電話的時候,她不知道此刻另外一個房間裏的周越,正被過往痛苦的回憶死死糾纏。

    從小到大,周禮就沒少捱打。自從他的母親意識到這個孩子可以作爲用來綁架和要挾自己丈夫的工具,他母親內心陰暗且變態扭曲的念頭便不可抑制地瘋長起來。

    周越時常在周禮經歷一番暴打之後突破出來,儘管這並不是他的本人意願。

    對於周禮來說,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已經人格分裂了,他以爲經歷一場暴打之後便是昏睡,他時常通過這種昏睡來逃避現實、麻痹自己。

    他很難相信在外人面前如此溫柔甚至稱得上端莊典雅的女人爲什麼到了家裏就會變成那副樣子?他也從來沒有想明白自己究竟是做錯了什麼,會成爲他母親發泄憤怒的出氣筒?

    母親的家暴會勾起父親的憐憫,周禮父親一面忍受着妻子的歇斯底里,一面盡最大的可能去照料這個傷痕累累的孩子。

    這位父親這輩子犯下的最大錯誤之一,就是沒能以一種體面的方式和妻子分開,因爲——他始終無法擺脫這個女人。哪怕他已經明確地告訴她,自己忍受不了這樣的生活、忍受不了這樣的婚姻,他不想在這個家庭再待下去,對他來說看見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種折磨……然而!他的話只是深深刺痛了妻子,使她更加變本加厲地歇斯底里,更加變本加厲地暴打孩子,更加變本加厲地拿孩子的哭泣和懇求聲要挾他迴歸家庭。

    周禮的母親爲了和他父親結婚,幾乎是放棄了所有。她不能夠接受花如此大成本所成就的婚姻,會以被對方拋棄而告終。

    每每週越睜開眼睛,伴隨着甦醒的便是難以承受的疼痛。在他的印象中,周禮十歲之前都過得相當不幸,也因此在他十歲之前,周越這個副人格會頻繁地被動出現。

    一般來說,周越頂着這副身體不會有太大的舉動,因爲稍微動一動就感到渾身劇痛無比,而且他也不願引起不論是周禮的父親還是他母親的注意。

    整體來說,他父親還是關心他的,但他母親則會用一種周越看不懂的眼神盯着他,哪怕周越並不害怕這個女人,因爲他沒有親自經歷過被家暴的情形,但心裏仍舊很抗拒被她這樣盯着。

    周越印象最深的一次,仍舊是頂着疼痛睜開眼睛,小小的臥室,漆黑一片。家裏沒有任何聲響,死一般的安靜。

    然而,這一天家裏太過安靜,周越揣測可能沒人在家。嘴裏是滿滿的血腥味,令他難以忍受,他打算摸索着去洗手間漱個口,也正是這一次,在鏡子中,周越第一次看到了周禮這幅身體所承受的不堪入目的傷痕。

    盯着鏡子裏的自己,周越一時呆住了。慘白的白熾燈光照在他的臉上,使嘴角的血跡看起來更加刺眼。哪怕這麼多年過去了,對周越來說,打開洗手間的白熾燈,透過鏡子看到自己的那一刻仍舊是他在這世上看過的最悽慘最可怕的景象。

    就在這個時候,家門想起了開鎖的聲音。周越的內心並不是恐懼,而是不知所措。往常他總是一言不發地躺着,要麼是躺在周禮的小牀上,要麼是躺在地板上,要麼是躺在病牀上。他總是以沉默的方式來掩飾自己不是周禮的真相。

    可此時此刻,他站在衛生間。這打破了他內心的安全屏障,他不知該採取一種怎樣的措施能夠保全自己,哪怕此刻這副身體已經被打得不成人形,絲毫沒有再做保全的必要。

    周越下意識地關上燈,隨即客廳的燈亮了起來。但這個房子的格局是,從衛生間出來走回臥室必然要經過客廳,所以也就必然會和這個開門的人打個照面。周越滿心希望來人是周禮的爸爸而不是他媽媽,但這個希望在下一秒就破碎了。

    周禮的媽媽看着他,她當然不知道這個孩子並不是她兒子,隨口問道:“爸爸沒回來是吧?”語氣極爲冷淡,似乎和他有血海深仇。

    周越很少以現在這個角度看到這個女人,平時他都是躺着,很難估摸出着女人的身高,這樣一看,她其實不過一米六五的樣子,沒有很高,身形消瘦,打扮得也還算時髦。周越的腦海裏立刻浮現四個字——人模人樣。她不會把自己魔鬼的一面展現在外面,所以剛從外面回來的她看起來確實與常人無二。

    見周越沒有應她,周禮媽媽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啐道:“滾你房間裏去。”

    周越對這個女人沒有任何感情,她是周禮的媽媽,不是他的媽媽,對周越來說這個女人無異於就是一個陌生人。要說起自己的媽媽,周越更寧願是他第一次出現時在病房裏的那個女孩的媽媽——雖然看起來憔悴羸弱,但對自己孩子的照顧卻是無微不至盡心盡力。

    周越轉身往臥室裏走,卻不料後腦勺突然被什麼東西砸到,極痛。

    原來,是周禮媽媽剛換下來的高跟鞋。

    這是周越第一次被暴力對待,他停住了回房的腳步,心情相當複雜。他扭頭看向那個已經換好了拖鞋的女人,沉默不言。

    女人繼續輸出惡毒的髒話:“你再這麼看着我試試?!誰給你的膽子?!”

    一定是周越的眼神太過冷漠又倔強,完全不像是周禮平時忍氣吞聲的模樣,這令周禮媽媽感到一陣惱火:“我受你爸的氣受得還不夠?!還要在這看你的臉色?!”說着,周禮媽媽撲上來像是要打他。

    若是周禮,一定已經蜷縮在地,任由母親施暴。但周越不同,他迅速跑到房裏反鎖住了房門。

    下一秒,外面咆哮起女人瘋狗一般的叫罵聲。

    然而,周越只是一步一步地走回到牀榻。因爲身上各處的傷痛,他只能以極小的幅度慢慢地躺回到牀上,那時,他心裏幽暗得像個寂寥百年的無底洞。

    所幸這個時候周禮的父親從外面回來,母親的叫罵聲戛然而止。但也就只是停了一秒鐘,很快,更激烈的叫罵聲又響了起來。

    矛盾得以暫時轉移,但矛盾始終都在。

    周越記得,兩個人在客廳裏吵了很久,直到他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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