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婦面色沉重地又進了那戶人家,這次沒了摔碗摔盆的動靜,只留有一聲聲悲泣,沒一會兒嗩吶響了起來。
要降溫了,江望和裹緊了外袍,捧着手爐走到容之身後。
“上仙有什麼看法?”
容之脊背一緊,竟沒察覺到她何時過來的,立時冷聲道:“離我遠點。”
“哦。”江望和後退了一大步,仰頭望向他。
紅燈籠的光打在她的側臉,顯得雙眼格外明亮。
容之脊背放鬆下來,道:“它在找自己的頭。”
江望和:“那爲何放上屍體便不再找了?”
容之:“人類體內蘊含大量靈氣,它需要時間消化。”
“那它豈不是會越來越強大?”江望和擰眉,喃喃道,“不行,不能讓他們繼續往廟前放屍體了。”
容之搖頭道:“逝者已逝,這點程度,無妨。”
也是。
江望和止住要往屋裏走的動作,身子靠在牆上,神色倏的變得懶洋洋的,又問:“那倒置的鞋子呢?”
“二位若是打算一同進山,先在左腳穿上這反走鞋吧。”
她話音剛落,老婦便拿着一大一小兩隻木製鞋底走了過來。
江望和秀眉一挑:“反走鞋?”
老婦像是怕人聽見似的,左右看了看,壓低了聲音,道:“村裏神婆說,那左腳鞋子倒置是因爲真君左腳不靈便,若是在山上留下腳印,會招來真君的怨怒!這反走鞋祈禱着有來有回,真君見了纔不會攔你的路!”
聞言,容之搖了搖頭,淡淡道:“無稽之談。”
老婦一聽火了:“你們這些年輕人,不要覺得會幾個仙術就了不得了!這都是爲了你們好!子時之前必須回村!若是困在山裏出不來了,有的是你們後悔的時候!”
容之神情有一瞬的錯愕,隨即垂下眸子,不再言語,依舊沒接過那反走鞋。
倒是江望和率先接過那小一號的木鞋套在腳上,笑着解圍道:“阿婆不必擔心,他會飛的,不穿便不穿罷。”
老婦驚訝:“會飛?”
江望和煞有其事的點了點頭。
老婦瞥了容之一眼,見他周身氣質確實跟之前來的那些仙家弟子不太一樣,而且不是很好惹的樣子,冷哼一聲,掉頭走了。
八仙擡着棺槨緩緩出了門,老婦跟在後面哭喪,他們無一不穿着反走鞋,所過之處皆留下一正一反兩個腳印。
江望和攏了攏衣袖,望着一行人,問:“你覺得是爲什麼?”
容之看了她一眼,言簡意駭道:“契約。”
語畢,他身形一閃,消失不見。
這動不動就消失,是什麼毛病?
江望和看了看四周,沒找到他的身影,無奈嘆了口氣,跟上了出殯隊伍。
進了山。
隨着周圍邪氣的愈發濃郁,江望和渾身也愈發冰冷,儘管一直捧着手爐,手指依舊涼得跟冰塊似的。
江望和走得越來越慢,已經遠遠落在後面,只能看到個隊伍尾巴。
她有些後悔沒聽淮水的多穿點兒。
江望和只顧着走路,加之天又黑,沒看到前方的石塊兒,被狠狠絆了一下。
她身形一晃,緊閉雙眼。
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傳來,反而跌入了一個厚實溫暖的懷抱。
江望和睜開眼,入目一片青色長袍,腰間墜着白環佩。
她舒了口氣,將頭靠在容之胸口,眼尾的淚水沾上睫毛,結了層冰:“好冷。”
九月份,天氣遠沒有寒冷到這種程度,她身上的寒氣是由內而外的。
容之右手放在她的後背,運起真氣緩緩輸入:“如何?”
江望和只覺得一股暖流由脊背流向四肢百骸,柔柔地包裹住經脈,讓凍僵的血液再次活絡起來。
她臉色漸漸紅潤,恢復了力氣,直起身子,點頭道:“好多了。”
容之收回了手,又要消失。
“別走。”
江望和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衣袖,頓了頓,語氣依舊有些虛弱,眼睛盯着前方的隊伍,道:“那個棺材,不太對勁。”
容之仔細一看,立馬就發現了不對勁在何處。
八位擡棺匠身高體型相當,棺木也輕重均勻,然而此刻棺材顯然是往右上角傾斜的,右上角擡棺匠留下的腳印也比其他人要深得多。
這樣下去,繩子很快就會被磨斷。
容之擡腳向前,被江望和攔住:“先看看再說。”
江望和感覺手指碰到了什麼冰冷堅硬的東西,偏頭一看。
只見容之手持一把長柄大刀,鋒利的刀刃長達三尺,反着冷冽森白的月光。
她緩緩收回手,嚥了口口水,道:“……把刀先收起來吧。”
江望和沒看清容之的動作,只見他手腕一轉,那長柄大刀便消失不見了。
兩人一直與隊伍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跟在後面,又往前走了約莫百米距離,路過一條水溝時,前面突然傳來了一陣騷動。
“別落地別落地!不要讓棺材落地!”老婦焦急地喊道。
右上角綁着棍子的繩子斷了,擡棺匠累得不輕,一時沒能反應過來,幸好旁邊一人及時過來撐住。
可那人幾乎瞬間便發現,右上角的重量是他原本位置的兩倍有餘,而且還在不斷地加重。
那擡棺匠被壓得說不出話來,老婦剛鬆了口氣,他便不堪重負,身子一歪,整個棺材隨之翻滾進了水溝裏。
容之往前一步,又被江望和攔住:“再等等。”
老婦看着八位擡棺匠去水溝裏撈棺材,眉心擰成了川字,手指摩挲着什麼,擔憂道:“這可不是好兆頭啊。”
撈上來後,用備用的繩子重新綁好,擡棺匠又顛了顛右上角,重量已經恢復了正常,只得在心底納罕,難道剛纔是太累了?
八仙喊了聲“一二”,重新將棺材擡起來那一刻,眼前皆是一暗。
原本皎潔的月亮被黑壓壓的烏雲遮住,空氣變得潮溼又粘膩,混着泥土的腥味兒,狂風大作,似要下雨。
老婦臉色一變,邁着蹣跚的步伐急急地往前走,喊道:“快上山!!”
八仙剛走了不到二十米遠,豆大的雨點兒便兜頭淋了下來,一行人不得不再次加快了步伐。
可山上泥土又溼又滑,一行人又是沿着水溝走,剛出去不到百米,腳下一個打滑,便連人帶棺材地一併滾進了水溝裏。
棺材蓋被甩開,一身紅衣的無頭女屍滾了出來。
刺目的紅如鮮血般流淌進衆人眼中,在這樣黑沉沉的夜晚,彷彿是一種無聲的警告。
“啊啊啊啊啊啊!!!”
已經腐爛乾癟的屍體壓在了摔進水溝的擡棺匠身上,嚇得他大喊大叫,連滾帶爬地往外跑。
老婦盯着那具女屍,目眥欲裂,氣得直喘粗氣:“誰給她換的紅衣?!蓋棺前不還是素衣嗎!”
一位資歷較深,長着張國字臉的擡棺匠,見狀,咬牙道:“那老婆娘,這是要害死我們!”
老婦急得直拍腿,道:“都愣着幹什麼,還不趕緊撈起來啊?!”
江望和看着這一幕,緩緩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上仙啊,我們……”
她扭頭看向身旁,話音戛然而止。
原來那裏早已空空如也。
前方突然傳來一聲中年男子的暴呵:“你要做什麼!放手!快放手!”
江望和擡眼看去。
只見容之一腳踹開剛用封棺釘封了一半兒的棺蓋,伸手抓起女屍就抗在了肩上,冷冷道:“燒了。”
下一秒,他就被八位壯漢團團圍住。
江望和嘴角抽了抽,連忙上前勸道:“各位不要衝動!”
“方纔經歷諸多異象,這女子又身穿紅衣,顯然已化爲兇屍,其中危害相信各位也都清楚,再加之邪氣侵擾,後果誰也說不準……如今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趕緊找個山洞,火化。”
老婦此刻後悔極了把兩人帶上山,怒道:
“你們兩個外人懂什麼?!若是燒了,我們拿什麼供奉真君?拿你們倆嗎?好不容易得了兩日安生,你們休要多管閒事!快放手!”
江望和冷笑道:“用兇屍供奉真君,你們就不怕真君震怒,有來無回嗎?”
國字臉捏了捏拳頭,朝地上啐了口口水:“一派胡言!只要大夥兒趕在子時之前回村,什麼都不會發生!二位要是再不放手,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
江望和勸也勸過了,自覺沒必要管這些不識好歹之人,道:“容之,別管了,放手……”
她一扭頭,看到眼前這幕,瞬間噤了聲。
只見容之身前的空地陡然爆出一陣沖天火光,任傾盆大雨也無法削弱其火勢分毫。
不過頃刻間,那紅衣女屍便化作一地塵埃,被容之收入一方精緻的黑盒之中。
黑盒落鎖那刻,大雨立時停止。
那縈繞在密林之中的邪氣,彷彿也隨這大火一併燒沒了一般,月光穿過重重霧靄再次照亮山間,分外清透。
老婦傻了眼,指着他手指發抖:“你——!”
容之不予理會,恭恭敬敬地將黑盒放在身前的空地,雙手合十,閉目頷首。
片刻後,起身,他目光冷冷的,不帶一絲情緒,卻猶如實質一般,落在老婦臉上。
容之:“拿我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