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們可不管棺材裏人是死是活,是兇是吉。

    他們巴不得有人站出來當替死鬼。

    老婦渾濁的眼珠轉了轉,給了國字臉一個眼神。

    後者點了點頭,往中間走了兩步,雙手環胸道:“大夥可都聽清楚了,這位小兄弟是自己主動要入棺的,以後要是有什麼好歹可與咱們沒關係啊。”

    國字臉餘光瞥向江望和,似是專門說給她聽的。

    江望和站在樹蔭下,上半張臉蒙上一層暗色,看不清表情,只聳了聳肩,反問道:“什麼時辰了?”

    一模樣頗爲白淨的年輕人仰頭看了看月亮,驚道:“呀!快到亥時了!”

    聞言,大夥都緊張起來。他們來山上這麼多次,還從沒出過這樣的岔子,耽擱了不少時間,路程卻還有一大半兒。

    爲防止意外,衆人在蓋棺後又在四個角上分別砸入了封棺釘,才重新上路。

    雨後的山路溼滑泥濘,江望和沒怎麼爬過山,濺得裙襬上滿是泥點兒,前面都是壯漢腳程很快,她不一會兒就累得氣喘吁吁。

    她眼瞅着那實木棺材越來越遠,突然覺得躺在裏面也還不錯。

    好在後半段沒再出什麼幺蛾子,一行人終於趕在亥正時分到了山頂廟前。

    江望和視線驟然開闊。

    彷彿被人拿刀削掉了山頭,很難想象在參天古柏掩映下,會有這麼大一片平坦的空地。

    廟宇背北朝南,只一個門,周圍便再沒其他建築,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經年風吹日曬,雨水侵蝕,紅牆已經脫了皮,露出白慘慘的泥。門楣懸掛的木雕牌匾早已腐蝕發黑,完全看不清上面的字跡。

    寒風一吹,搖搖欲墜的牌匾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柏樹上殘存的雨水簌簌落下,滴在屋檐,彷彿能將這殘破的廟宇壓塌。

    江望和站在廟門前半晌,並未感受到傳說中的滔天邪氣,正欲推門而入,背後響起老婦嘟嘟囔囔的聲音:“……真君莫怪,真君莫怪。”

    她回過頭,只見老婦手中捏着三柱香,老態龍鍾地緩緩跪在香爐前,閉着眼睛皺着眉頭,嘴裏唸唸有詞。

    供香和火摺子都浸了水,根本點不着,八仙在一旁只能乾着急。

    江望和神色一凜。

    香火是供奉神仙的,若此處真的寄居着邪魔,受了供奉,沾上幾分仙氣,仙不仙魔不魔的,原本用來對付邪魔的寶劍符籙全都要功效大減。

    怪不得她沒感受到濃郁的邪氣。

    如今“屍體”已有,想來引蛇出洞便只差這三柱香了。

    江望和下意識看了眼棺材的方向,隨後走到老婦身旁:“要借火嗎?”

    老婦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沒吭氣。

    淋了一場大雨,她身上就算有火摺子,也肯定早就溼透了。

    江望和也不惱,轉身找了處還算乾淨的臺階,拍拍屁股坐下,折了根狗尾巴草擺弄着玩兒。

    反正着急回村的又不是她,她只嫌時間過得不夠快,好早點祛除邪魔回家。

    小白臉看了看天,急道:“馬上到子初了,再不走就要來不及了!”

    老婦實在沒辦法,才耷拉着臉朝她走來,說要借火。雖然她並不覺得這女娃子身上有能用的火摺子。

    江望和笑了笑,“好說,好說。”

    只見她右手指尖輕捻,一團幽幽的藍色火苗便躍然其上,火苗雖小,火光卻極盛,將整個廟門的角落都照亮了。

    老婦眼前一亮,又驚又喜。

    她認得這火,方纔火化女屍時便是這樣的藍色火焰,連暴雨都澆不滅。

    老婦舉起三柱香便要往那火苗上靠。

    “哎——”江望和在她快要湊到火苗上時,突然抽手藏到身後,道,“天下可沒有免費的午餐,要給錢的。”

    “你——!”老婦臉色黑成了鍋底,氣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但很快便泄了氣,“多少?”

    江望和得逞一笑:“我看您年紀大了也不容易,這樣吧,給您打個十二折,一口價十二兩!”

    “多少?!”

    江望和眨了眨眼:“十二兩呀。”

    老婦氣得猛地起身,多年佝僂的腰板兒都挺直了:“你這火是金子做的?十二兩?!”

    八仙聽到動靜都圍了過來,一個個人高馬大,小山似的,壓迫感十足。

    江望和也不發怵,慢條斯理地拉過老婦的手拍了拍,一副哥倆好的表情,道:

    “哎~姐,咱賬不能這麼算啊。物以稀爲貴,現在除了我,也就棺材裏那位會點火,您能把他從棺材裏拽出來?”

    老婦瞄了眼棺材,搖頭道:“那不能。”

    “實不相瞞,家兄身患重病,每月光是抓藥都要三百兩,若不是爲了治病,我一個姑娘家又怎會……哎!錢財乃身外之物,哪比得上大夥平平安安重要?”

    江望和麪色惆悵,欲言又止,擡頭給了大夥一個“我都理解,都不容易”的眼神,得到了大夥的一衆認同。

    她又道:“現在時候也不早了,您早點上完香還能早點兒回去,十二兩平分下來也就一兩多一點兒,咬咬牙的事。還是說您覺得你們九位的性命,連十二兩都不值?”

    老婦擡起頭,與八仙面面相覷。

    不到半刻鐘,江望和便心滿意足捏着欠條,收進乾坤袋裏。

    她坐回臺階上,繼續搗鼓那兩根狗尾巴草,卻突然感到脊背發涼,像有什麼東西盯着似的。

    她不動聲色斂住呼吸,手上動作慢了下來。

    閉上眼,明顯感受到一束涼颼颼的目光從右側射來,一眨不眨的。

    江望和猛地擡眼朝右側看去。

    低矮的灌木後,似有一道黑影一閃而過。

    柏樹遮住月光投下濃濃的陰影,所有事物都像蒙了層灰,看不真切。樹葉微微晃動,發出沙沙的響聲,似乎只是風吹的。

    江望和舒了口氣,看向香爐前,一行人已經上完了香,準備離開了。

    她猶豫了下,只揮了揮手,並沒有攔住他們,隨後拍拍屁股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不多時,剛剛下山的人羣中陡然爆出一聲驚恐地叫喊:“什麼東西!”

    緊接着,混亂的腳步聲夾着變了調的尖叫越來越清晰,一行人跌跌撞撞又跑回了山頂。

    江望和麪露擔憂,問道:“何事如此慌張?”

    小白臉在裏面資歷最淺,被這一嚇,臉更白了,話都說不順溜:“詭,剛剛路上,有,有詭!”

    國字臉抽了他一腦瓜子,厲聲道:“叫什麼叫!哪有詭?不過是一條野狗罷了!大傢伙都是讓你給嚇得!”

    小白臉不服氣:“荒郊野嶺的哪來的狗啊?就算是狗,也該是頭被砍掉的狗更合理吧!”

    國字臉臉色也不好,強裝鎮定道:“不是狗還能是什麼?光知道自己嚇自己!”

    江望和看了他一眼:“如果是狗,你們跑,它怎麼沒追上來?”

    小白臉點頭附和,煞有其事道:“就是啊!也沒看見它從哪躥出來的,突然就擋在路中央了,那麼大一條,渾身黢黑,就兩個眼珠子通紅!死盯着人!”

    江望和臉色微地一變。

    黑狗攔路?

    她看向國字臉:“能帶我去看看嗎?”

    後者猶豫着點了點頭。

    那裏並不遠,兩人走了沒兩步,江望和便感到涼颼颼的視線死盯着她,跟剛剛盯着她的那感覺一模一樣。

    兩人又往前走了沒多遠,果真如小白臉所說,一條體型碩大的黑狗突然就出現了,將本就狹窄的小道擠得沒有一絲空隙。

    黑狗一動不動,不叫,也不攆人。

    它皮毛並不光亮,身材也並不肥壯,反而有些瘦骨嶙峋的,只有一雙眼睛瞪得溜圓,彷彿受了驚嚇般,瞳孔縮得很小,露出的眼白布滿了血絲。

    被這樣一雙眼死盯着,任誰不頭皮發麻?

    國字臉下頜線緊繃着,脊背也繃成了一條直線,只有手臂在輕輕顫抖。

    “它在盯着你嗎?”

    江望和突然出聲,嚇得他一哆嗦,隨後點了點頭。

    江望和往旁邊挪了五步的距離,又問:“它還在盯着你嗎?”

    國字臉額頭滑下一滴冷汗,又點了點頭,見她走回來,忍不住問道:“怎麼了?”

    “它也在盯着我,”江望和搖了搖頭,擡眸看向他,“……一直。”

    聞言,國字臉心裏咯噔一聲,緊繃的弦好似壓到極致,嘎嘣,斷了。

    他眼睛盯着前方,不住地搖頭後退,雙腿虛浮發抖,突然被石塊兒絆倒在地上,嚇得大喊起來,連滾帶爬地回了山頂。

    江望和隔着老遠還能聽到他的叫喊聲,忍不住回頭看了山頂一眼。

    她往前走了兩步,蹲在那黑狗面前,擡手輕輕撫摸它的脊背,全然忽略了那雙還盯着她的通紅眼珠。神色沉靜如水,輕聲道:“我知道啦,謝謝你。”

    江望和一回到山頂,便受到了所有人的注目禮。

    她先是檢查了下國字臉的精神狀態,確定只是受到驚嚇之後,又自顧自回到原來的臺階,捧着手爐坐下了。

    幾人見狀很快圍了過來,小白臉嚥了口口水:“怎麼樣?”

    江望和故意賣了個關子:“現在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們想先聽哪個?”

    “……”

    沒人搭理她,她便笑了笑,自顧自說道:“好消息是你們不用擔心子時回不了村了,壞消息是……”

    她頓了頓,神色陡然變得懨懨的:“你們今天晚上誰都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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