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路!”圖德烈推開一名手下,提起一條腿踩進離他最近的救生艇,絲毫不顧及上面的人數和可能產生的後果。身爲一個在海上討生活的狠人,他不僅僅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人,更是一個強者。
只有這樣,才能在這個誰都只能信一半的海上過好自己的日子。
“停!”救生艇的船頭傳來一個男人慌亂的聲音,這好像是自己的船員,不過圖德烈的耳朵已經聾掉一個了,“這艘船裝滿了!再上人的話,她就得把我們全都拋下去。”
“下水!不然我讓你下水。”圖德烈說着,一隻手已經攥緊了腰間的彎刀刀柄。
“人太多了,不能冒這個險!”那個人答道。
圖德烈伸出一隻手抓住那個人的後脖頸,把他拉到跟前,像是要對他說悄悄話。但隨後船長的彎刀捅進了他的肚子,刀尖從那個人的後背穿出,流出的鮮血被周圍的狂亂染成黑色。圖德烈麻利地抽出刀,把僵死的屍體翻到舷外。
“妥了,”他狠狠地說,“少一個人了。趕快,下水!”
“我要活下去。”圖德烈毫不退讓,但他的語氣已經不再強硬。“強者活,弱者死。我選擇了活,至少是讓那條船上的每個人都活下去的機會,不然它就得超載側傾,所有人都得死。至少他們都有過機會。”
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服誰了。剛纔就已發出聲音的罪惡感,現在已經此起彼伏,像舷炮開火一樣在他腦海中轟鳴。
即便是他這樣的大惡人,心中也依舊存在一絲善意。
……你害的……
……我們賠進性命……
……你的貪婪……
……害死了我們所有人……
……殺人兇手……
……殺自己人……
……罪該萬死……
圖德烈低下頭,把眉骨貼到救生艇的殘骸上,感覺他們無聲的咒罵重重壓在身上。“別說了。”
月光幾乎看不見了。圖德烈擡起頭,看到海平面上出現一條模糊的黑邊。他的靈魂燃起癲狂的希望。
“陸地。”他驚呼道。
神經錯亂的狂笑聲從圖德烈的嘴裏不斷蹦出,他已經停止思考,滿腦子只有等待第二天日出的坦然和期許。他的笑聲戛然而止,因爲有東西撞上了他後背。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身邊全是黑暗的人影。他發誓剛纔還沒看到它們。但現在它們就漂在旁邊,輕輕起伏,每一具屍體都來自他的船員。
他划船的船員們幾乎在一瞬間就全部死去,甚至沒有發出任何警報。
“我從沒故意害過你們,”圖德烈的聲音顫抖了,“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讓你們發財,我拿的不比你們多。你們全都知道有什麼樣的風險。換做是你們,也都會和我一樣!”
“別說了!”他哀求道,“求求你們!”
但它們不肯停下。衆多哭聲融合成一場刺耳的合唱,反覆說着兩個字,像一首輓歌,埋葬圖德烈的心。
叛徒!
“不!”他尖叫着否認,聲音貼着無光的海水傳開。
圖德烈的船員們整齊劃一地坐了起來,他們的靈魂離開了屍體。弗利爾,鮑吉,所有人都面無表情地用渾濁的眼睛盯着他。他們青紫色的嘴脣沒有說話,但圖德烈的腦海裏充滿了他們的怒火,滿得要裂開。
“不,”他閉上眼睛哭着說,“放了我吧!”
突然,那塊木板下沉了一寸,就像是有多餘的重量壓上來。圖德烈強迫自己睜開眼,於是發現自己正和死亡面對面。
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女噬鬼,高挑輕盈,站在木板上,舉重若輕地保持着不可思議的平衡。她原本的肉體現已成爲幽冥的藍色能量,靜靜地燃燒着。她身穿破損的鎧甲,頭盔頂端裝飾着黑色的長纓。三根長矛貫穿她的胸膛,還有一根被她握在手中。
看到她,圖德烈的心徹底冰冷沉重。每個出海的人都知道海洋噬鬼的強大,不過許多人都付之一笑,認爲這是嚇唬小孩的故事。故事裏說有一個專門吞噬惡人的化身,每當有人死於不義之舉,發出伸冤的哭喊,她就會出現。
他們呼喚的是復仇女神,她將手持長矛,帶着滿腔怨氣,迴應呼喚。
圖德烈的船員一齊走到跟前,女子的詭異幽光映照出他們藍寶石般的眼睛。
“不,”圖德烈開始乞求,因爲他眼前的景象不僅遮擋住了遠方的陸地,同時也扭斷了他最後一絲堅決。“我只是想在這個世界上開出一條自己的路。我的船員不該遭受這樣的命運,我承認,可是我也不該落到這個下場。你不知道我的難處,我帶着一衆手下走向毀滅,還要爲他們的靈魂揹負詛咒!”
她冷峻的表情突然出現生機,就像是有什麼只有她能聽到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女子俯視圖德烈,目光如炬,刺穿了他的靈魂。憤怒讓她情緒失控,瞬間閃過痛苦的表情,隨後又立刻消失。
她緩緩放下長矛,抵在圖德烈的咽喉。她向下推,不過力量並不足以刺穿他的皮肉。剛好讓他脫離木板,把他推到水面之下。
圖德烈心裏大聲呼喊着要反抗,求生的衝動催他上浮,但他做不到。抵在咽喉處的長矛一直把他壓在水面之下。圖德烈仰望那個散發着微光的冷漠面容。復仇女神到底還是找他來了。
那些聲音全都安靜了。他的船員和他一起沉下去,向他靠攏,就像五指握成拳。一切光亮黯淡。圖德烈終於向深海屈服,把她的海水吸進肺。最後一串氣泡從他的嘴角溜走,隨後他向着黑暗緩緩漂落,這是他沉溺的地方,剛好可以遙望陸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