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知道後卻是不允許：“這客邸之中都是往來的行商，魚龍混雜，你一女子實在不宜孤身入住。這樣吧，你且去雲長的府上暫住一夜，正好雲長這段時日都不在家中，只有他的妻子胡夫人和關平在。”
“平兒年僅九歲。”像是爲打消甘霖的顧慮，他說完又補了一句。
甘霖對此沒有任何意見，甚至劉備敢請她留在自己府上，她也敢照睡不誤。只要安全保障到位，兩眼一閉睡哪兒不是睡，至於女子所謂的名聲……不在乎。
劉備喚來馮舍人先去關府傳信，那精明的老頭躬身點頭後，眼裏滿是敬畏地向甘霖行了一個禮才退下。甘霖原本要跟着他走，劉備又叫住了她：“你且稍等，我與你同去。”
甘霖：“我隨馮舍人去便好，您不用送了。”
劉備邊灌涼湯，邊“唔唔”了幾聲，待一碗涼湯都落進肚，他才擦擦嘴道：“二女亦在關府，我得去接回來。”
甘霖恍然大悟，待劉備提着一盞紗燈出門，她跟在其後隨意問起：“您的前幾任夫人是因爲什麼原因不在的呢？”
劉備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一會兒。他回憶道：“備的元配，是由叔父做媒，乃同鄉毛姓大族的旁支之女。只是成親沒多久黃巾生亂，我招募了一些鄉勇跟隨當時的校尉鄒靖討賊。夫妻聚少離多，她生下長女之時，我也不在她的身邊，因爲常懷憂懼，病逝了。”
“初平二年，我往奔公孫……瓚。”
甘霖從他這短暫而微妙的停頓中，察覺到了他的感情。聽聞劉備少年求學時便結識公孫瓚，後來還去投奔他。只是不知道爲什麼，劉備最後還是離開了公孫瓚，轉而成爲陶謙的客將。
或許是因爲公孫瓚殺了劉虞，又或許是因爲公孫瓚的那些不合理的施政手段。答案藏在劉備的心裏，沒有人知道。
“我因此結識了田豫田國讓，他是個品行很好很有才能的人，可惜因爲親族都在幽州不能留下和我一起共圖大事。我的第二任夫人便是田氏女……”
他嘆了一口氣：“女子生育艱難，事情司空見慣。她留下一個女兒，囑咐我要視她如珍如寶，不能把妻子的逝亡怨怪到她身上。所以我給那孩子取名爲瑤，小名叫阿珍。”
甘霖聽完之後，認爲劉備的第一任妻子可能是死於產後抑鬱，第二任妻子大概是死於產後併發症，總歸逃不開生育這個大難題。
所以在醫療水平低下和人口數量未突破億級關口之前，證明了自己生育能力的寡婦總是很搶手，再嫁甚至三嫁、四嫁都不是什麼稀奇、令人詬病的事。
甘霖又問：“那她們分別是在什麼年紀嫁給您的呢？”
正是在你這個年紀。話到嘴邊劉備又咽了下去，回道：“十七和十六。”
說實話能在十七六歲才結婚的東漢女子，一般都是有點身家的家庭，出得起每年五倍算賦的罰款。普通老百姓嫁女都是在十三歲及以下。
但甘霖還是搖了搖頭：“這樣小的年紀，便要嫁人生兒育女，從心理和生理上都還沒有準備好，這與揠苗助長有何區別！”
劉備忍不住笑了：“原來你認爲自己還小麼？”
甘霖有些生氣：“話可不能這樣說！論智力，論遇事的承受能力，我不認爲自己小。可是我的身體卻會不受我的想法支配。女子在二十一至三十六是最佳的生育年齡，偏小偏大都容易流產、難產。生育這件事不單看女子，如果與她結合的男子年齡偏小或偏大，同樣會導致生育艱難。這就是墨家所說的天志，客觀存在的現象規律，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爲轉移。”
等翻過年他就三十五歲，可自稱“老夫”了，可是她才十八呀！
偏偏才十八！離他太近又太遠。她或許是嫌自己老，他也不捨得教她年紀輕輕就死在生育這件事上。所以最不可能的就是她。
劉備心中悽怨起來，但這實在是不像平時的自己。
他突然話鋒一轉：“你獻農書，爲我出謀劃策，一切都是從那五兩金開始。如果我告訴你，那五兩金其實是曹孟德所贈的，你當如何？”
他當時身上沒有帶錢，那黃金確實是曹操給的。他說要還，曹操說金子不要，要還就還他一頓酒！然而時至今日，這個酒約尚沒有完成。
甘霖陡然變了臉色：“當年和你一起的那個人，是曹操？！”
那人因爲騎在馬上，看不出個子矮小，所以甘霖從來都沒有往曹操的身上想過。這樣看來，史書記載曹操在許都和劉備“出則同輿，坐則同席”，不僅僅是爲做出禮賢的姿態，也與他早年曾和劉備交往過有關？
甘霖的目光驚疑不定，這令劉備心裏感到很失望，隱約又有種釋然，那便這樣罷。
甘霖很快便鎮定下來：“如果是曹操所贈，那就當無事發生過。他家都能拿一億錢來買太尉之職，哪裏會缺這五兩金！”
劉備沒有因爲甘霖待人的雙重標準而沾沾自喜，反而嚴厲地詰問她：“那你要做知恩不報的小人嗎？”
甘霖不假思索地回道：“我聽說義有兩種，分大義和小義。事關個人和親友，是小義；事關國家和百姓，是大義。我欲取大義而舍小義。曹孟德爲報父仇，大肆屠戮徐‘‘州百姓，這正是取小義而舍大義的人。如果是出於攻取徐‘‘州而弱徐‘‘州之力，那我更加無法認同他這樣做。我不可以有用之身，事無大義之人，請您理解。”
藉着微弱的燈火，劉備看起來很激動，事實上他確實很激動，激動得不管不顧抓住了甘霖的手：“你所說的，正是我一直以來的想法！”
甘霖身體僵硬了一下，這不是出於什麼男女之別的羞怯或者惱怒，而是她不習慣陌生人突然和她肢體接觸。劉備不算陌生人，但也沒熟到哪裏去。
記得曾經的好友說過，她第一眼看起來人溫和好說話，但實際上是既不好說話也很難親近。劉備大概就是那種和甘霖性情截然相反的人。
她忍住想要甩手的衝動，沉思片刻後說道：“其實我很早就知曉您的名聲，猜測您可能是和我擁有同樣想法的人。所以即便沒有那些救人贈金的事，當我知道您在小沛，我還是會選擇來追隨。”
聽到甘霖的回答，劉備知道只要自己不改變爲人處事的原則和理想，她就永遠不會離開他。
一直以來劉備想要娶甘霖的念想，不僅僅是因爲她的美貌和才智，而是這個人除非成爲他的妻子，否則永遠不會爲他所有。但現在這種不安定的感情，已經徹底消失了！
多麼幸運啊，人生在世可以擁有這樣一個知己！
“煦之，”劉備十分罕見地叫了她的字，“我欲伸大義於天下，你認爲我可以做到嗎？”
甘霖聞言，露出了一個微笑：“你一定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