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二虎子應該就是那時的倖存者。
大批流民不被城池接納,沒有戶諜,不去當土匪,又能如何?
“那你叫什麼名字?”
沈渺渺刻意放緩了聲音:“我是說真名。”
以前人信名賤好養活,所以二虎子便是小孩的賤名。
二虎子蹲下身來,隨手拔了根草,擡起頭時,眸子裏閃動着溫和的光。
“姐姐,它有名字嗎?”
沈渺渺一愣,二虎子滿不在乎的碾了碾草葉兒,“沒有的,我就像是這根草。”
說着,他擡起頭來,粲然一笑:“我父母去世了,是石頭帶我大的。”
忽然沈渺渺心裏只覺得沉沉的發疼。
“但是我很慶幸,很喜歡我們寨子。”
由各個流民一共建設的寨子,坐落在巴掌大小的湖邊,其實寨子也只有籬笆圍起來的巴掌大。饑荒年歲裏,曾喫土喫啞了的小乞丐跌在那湖裏,因爲不懂叫喊,差點沒被淹死。
所以湖又稱啞巴湖。
沒被餓死卻差點被淹死,哭笑不得,事蹟流傳,寨子的頭一拍腦袋,給寨子命名啞巴湖寨。
二虎子蹲在地上,手裏把玩着石頭。
“如今又是戰亂,寨子的人多,種的糧食也不夠,大家都沒錢喫飯,才又搶財……”
“還有那些軍爺,到處拉壯丁,寨子裏幾個會打獵的,去了就沒再回來了。”
“石頭說,軍爺之所以不處理掉我們,是因爲戰事起,我們就是炮灰,無傷大雅。”
斷斷續續的話,小孩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沈渺渺一時語塞。
京城之中,天子腳下國泰民安。
城池內外,一牆之隔,天翻地覆。
興許是感受到了沈渺渺的低落,小屁孩撓了撓屁股,憨憨道:“但是我們活下來啦,也學乖了,只要邊關一有動.亂,我們就會躲到更深的森林裏,當三五個月的野人,若是運氣好,就沒事了。”
可是有運氣好的,自然也就有運氣不好的。
“就是每次過後,那些狗日的就喜歡往我們啞巴湖寨扣屎盆子,說我們撈了大筆錢,殺人放火。”
二虎子沉重的喘着氣,猛地一拳砸在地上:“放屁!”
二虎子咬緊了牙關,“我們最多也不過只是打劫部分錢財,求個飽腹,從未傷人性命!”
二虎子說到這,似乎比肚子餓更委屈的,是受人污衊。他的哽咽之聲終究藏不住,咬着牙眼淚卻又不聽使喚:“沈姐姐,是不是人生來就分三六九等?!”
沈渺渺不語,揉了揉二虎子的頭。
月光下,孩子先是嗚咽,而後放聲痛哭,撕心裂肺。
明明孃親父親過世那麼久,他也對他們沒了印象,根本沒感情嘛。
但孩子這會兒很想爹孃。
……
回去的路上,小屁孩狠狠抹了抹臉頰,威脅眼前的女子不準將他哭鼻子的事情說出去,多沒面子嘛。
“要是說出去呢?”沈渺渺調笑。
二虎子惡狠狠道:“等我當了最大的山賊,就……”
話未說完,見沈渺渺掏出那泛着金屬光澤的暗器。
二虎子焉了。
“說好了,要當最大的山匪!”
“何爲最大?”
“這天下的最大山賊,如今坐在龍椅上!”
沈渺渺眸子一彎,看着小孩兒瞪大眼睛,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腮幫子。
二虎子狠狠吸了吸鼻涕,一雙眼睛亮晶晶的:“皇帝……山賊也能做皇帝嗎?”
“能!”
“拿要怎麼做?”
“讀書。知道世界是怎麼回事,清楚江湖是怎麼回事。”
“可以一步步來,慢慢讓這世道恢復清明,讓人心中刻進公序良俗。”沈渺渺擡頭看天道。
孩子思緒飛快,冷不丁問:“那……沈姐姐……讀了書是不是能夠娶到你呀?”
沈渺渺一愣,隨即噗嗤一聲笑出來。
女子摸了摸小孩的頭。
“你好好讀書,也不是不可能啊。”
系統狗搖着尾巴。
【主人又在拐騙小孩了!】
“方纔的話若是傳出去,可是要掉頭的。”男子一臉淡然出現在身後。
二虎子打了個激靈,目露警惕之色。
“在別處自是不可說,但在你的地盤?”
容鈺頓了頓,脣角一勾,不置可否。
見沈渺渺目不轉睛的看着自己,他眉間一挑,“那首領不說實話,不如你去會會?”
“那我去去就來。”
深秋的風已經帶了幾分寒意,將淡青色的裙襬揚起,像是翻涌的海浪,二虎子愣愣的在原地看着二人遠去,微微抿脣。
之前的大當家已經早早的背綁到了柱子上,二當家離得遠遠的,站在一邊,看不清神色。
“大當家的,你這又是何必呢?”
沈渺渺眉頭輕挑:“左右你也不過是明面上的一個靶子,這麼些年,自己沒有撈到什麼油水,反倒背上了一身罵名。”
“若我是你,早就都供出來了。”
面前的女子容色妖冶,明媚可人,但大當家此刻卻像是看到了魔鬼。
“要打要殺隨你們便!要我背叛主子,不可能……”大當家吞了口唾沫道。
“啊?”
沈渺渺做足了驚訝模樣:“你從一開始就告訴我們,你背後是樊國四郡之一太守,這難道不算是背叛主子嗎?”
容鈺眼看着大當家神色一瞬間慌亂,脣角微揚。
“還是說……”沈渺渺沒讓大當家反應過來:“你的主子實際上勢力不止於此?此處位於邊境,勢力繁雜,你家主子,倒是個有手段的。”
“老子不懂你在說什麼!”大當家扭過臉去,不再看她。
“山寨之中,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換防時間卡得恰到好處,樓下路口不止有守衛敖犬,更有攔馬刺和鐵蒺藜。”
“一路走來,幾乎人人都有兵刃,哨崗之上更配了弓弩。”
沈渺渺每說一句,大當家的臉色就越白一分,容鈺面上的笑意也越發深沉。
“說來不巧,我那個沒腦袋的爹是武將出身,幼時我也曾經去過軍營。”
滿意的看着大當家神色,一寸寸的灰敗,沈渺渺猛地眸色轉厲,“兵刃,弓弩,鐵蒺藜!這可不是一個文官的手筆!”
“當家爲將者自當保家衛國!邊境守衛數十萬兒郎,爲的就是家長平安!”
“他們當中有多少人是邊疆平民你知道嗎?!他們在前面守着敵國,你們倒好,在他們身後欺壓百姓!”
“若是讓他們知道,不知該有多麼寒心!”
大當家面上神色慌張,只覺女子一身的壓力壓得他喘不過氣。。
“我家妹子聰慧機敏,”一邊的柳風拋着藥瓶,“大當家的,耍心眼你耍不過她,不如坦白,也能從寬處理。”
方纔不動如山的大當家,一看到柳風,臉上的肌肉抽搐良久,看着很是可憐。
這時,沈渺渺卻轉眼看向二當家的。
二當家垂首:“草民知罪!”
“那我就來猜一猜好了。”
沈渺渺見大當家神色不那麼緊張了,又是一笑:“姚家的女婿……我若是記得不錯,最開始的出身是四皇子府幕僚。”
“四皇子雖然平日不顯,但是癡迷於兵器,和朝中武將大多有交情,難得的是,對皇位,看着似乎沒有多大興趣。”
沈渺渺滿意的看着大當家的面色忽然變得驚恐,眉眼微彎。
“好一手不爭便是爭。”
“以梧桐渡爲首十三城橫貫四郡,每年貿易往來,那可是一筆不小的油水……再加上,太守的親人估計被四皇子照看着,他也只能搜刮些油水去孝敬。”
大當家的呼吸急促,面色煞白。
“這些都只是你的猜測而已,在這裏胡說八道什麼!我聽不懂你說的話!”
急了!
沈渺渺和容鈺相視一笑。
大當家的忽然明白過來,目眥欲裂:“他孃的!這個妮子炸我!狗.娘養的!”
“二當家的。”
沈渺渺伸手握住二當家的兵刃,悠然一笑,“借兵刃一用!”
“哐!”
雪亮的刀光劃過,大當家的面上還有驚詫之色,卻沒了呼吸。
鮮血濺到二當家腳背,分明只有溫熱溼漉之感,他卻是渾身一震!心裏壓抑不住的興奮。
蟄伏多年,終於重見天日!
“從今以後,你就是大當家了。”
沈渺渺慢條斯理的用帕子擦了手,輕笑一聲,直勾勾的看向他:“好好幹啊,別讓大家失望。”
前一任大當家的屍體就擺在眼前,還沒有涼透,新一任大當家面上浮起志得意滿的笑來。
“草民趙鈞,多謝公子與姑娘賞識!”
見趙均如此,容鈺這才帶了幾分笑意。
趙鈞七尺男兒,此刻卻紅了眼眶,若非雍王相救,如今他也不過是黃土枯骨一杯罷了。
等到出了大堂,沈渺渺長長的吐出一口氣,這纔有了幾分真切笑意。
“不喜歡血腥味兒,剛纔還那麼幹淨利落?”
容鈺握着沈渺渺的手,慢慢的在溪邊洗淨,語氣中帶着幾分微不可察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