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港中點滿了金色的燈火,不同色彩的燈籠標誌着碼頭和房屋。幽深的海水在參天巨樹的映照下微微反光,白色航船閃着微芒在其上航行,被擾動的漣漪印着燈,編織出許多閃爍的圖案。

    “真美啊,不是嗎?”博士滿懷讚歎地對青枝說道,“我喜歡它們的帆船——木質結構的精美造物,手工藝的巔峯之作。全榫卯結構嵌合,我一直覺得你們古代或許與一些流落的精靈有所淵源。”

    “是啊,真的很美。”青枝望着水面的金色漣漪,氣喘吁吁地說道,“當然啦!如果我們不是和一船的桐油一起綁在船頭等待你口中‘‘工匠技藝的巔峯、天生的神射手、最矯勇的精靈王‘‘用一支火箭送我們成爲世界樹的養料,那這幅場景就更美啦!”

    “嘿,別那麼嚴肅嘛,我有辦法的!”水流分開了兩艘帆船的距離,博士的聲音從另一艘帆船船頭遠遠傳來。

    “你半個小時前就是這麼說的!”青枝長嘆一口氣,用力扭了扭身後的藤蔓,無奈地發覺它纏繞得更緊了一點,“你來之前還說精靈們會喜歡我!它們相信名字是一個人的本質,真不錯,青枝,樹木的女兒。它們只想把我綁起來燒死給世界樹提供養料。”

    “博士,醫生,治癒者,好極了,順便一起燒下去吧!”過度掙扎讓藤蔓幾乎嵌進了她的手腕裏,青枝悶哼一聲,陰陽怪氣道,“真是友好的精靈種族!”

    “它們以前不是這樣的,它們的世界樹生病了。精靈的精神依託樹木而生,這種關聯並不會隨着它們長成落地而斷絕,生病的世界樹會長期地影響它們的精神狀態。”博士扯着嗓子對青枝喊道,“我們得找到原因!”

    “哦,所以你搶先把它們的幼年精靈掐滅在了搖籃裏。”青枝氣得大叫,“那個精靈本來偷偷放我們走了!你可真行,把世界樹的花薅了個精光再跑回來把自己捆上——我知道你是不希望那個精靈被問責,但你就不能先上塔迪斯再從長計議嗎?”

    “如果這一批精靈花苞成功授粉,產生的下一代精靈會被完全污染,這一代精靈歸根以後,新的精靈會徹底把它們成爲一個邪惡的、好戰的種族,從此在宇宙直接掀起無盡的戰爭。我總不可能看着這一切發生吧?”水流又將他們所在的小船衝向同一個方向,博士不贊同的聲音由遠及近,最終幾乎是與她並肩低語道。

    此刻青枝和博士如同裝飾雕塑一般牢牢綁在帆船船頭,身後是巨大的、樹冠幾乎覆蓋了大半個水色星球的世界樹,以及依託它枝條而生的無數精靈港口與村落。青枝回頭看去,頭頂上方的樹木平臺上,精靈們正在載歌載舞演繹着繁複的祭祀歌謠,大祭司託着精靈王的弓箭繞着螢火起舞。當它們的歌謠結束,青枝和博士就會和載滿易燃樹油的帆船一起燃燒沉沒,徹底消失在這顆星球的海底。

    青枝和博士的經歷說來也簡單,忙完青枝的工作以及孟小冬的葬禮——由於這兩項是並行的,博士並沒有告訴她孟小冬葬禮上的屍體是真是假,不過青枝也沒有刨根問底的意願。組織上接收到她的工作報告後,倒是給出了相符的dna比對結果,但她猜想以博士文明的技術,打印出相同dna的屍體也算不得什麼難事。

    然後博士帶她來到精靈棲息的穆利斯星球,見證新精靈的誕生。在這顆星球上,水覆蓋了全部地表,但它的特別之處在於,這顆星球的地核是一顆種子,全宇宙最後一顆穆利斯世界樹的種子。

    穆利斯世界樹代表着無窮無盡的資源、孕育精靈的子宮、富饒無盡的可再生礦產……如同它的名字,它即是世界。精靈文明開始出現在宇宙視野裏時,穆利斯世界樹棲息的星系立刻被臨近的文明掠奪殆盡,精靈淪爲玩物與奴僕,再隨着世界樹過度消耗導致的凋亡而死去。

    當博士發覺這一切時,已經太晚了。他從穆利斯星系的遺骸中找到了一顆乾癟的種子,放到了一顆無生命水星球的地核中心。到達這個星球要經歷無數個時空渦流,需要高超的技術和詳細座標才能夠到達,這是天然的防禦系統。

    精靈沒有性別,沒有婚姻的概念,它們是世界樹的果實。每五百年開花,而後迅速結果——新精靈落地的時間,也是舊精靈歸根的時間。精靈的記憶和技藝通過世界樹而傳承,它們生而知之。但由於當初的入侵過於慘烈,這顆世界樹的種子並沒有完全發育成熟,因而精靈的記憶是斷代的。它們只有血脈裏的技能,而沒有留下歸根精靈的記憶。

    博士本可以成爲這些精靈的神明,但如他從來所做,他讓世界樹自然地發芽生長,精靈的文明傳承繼續——所有過程裏,他只偶爾以訪客的形式露面。

    上一次博士到來還是五百年前的世界樹花季,他見到了穆利斯世界樹最爲盛大的花開、新生與葬禮。那時的精靈純樸、熱情、全然不設防,用名字判斷外來者的本質。

    這一次嘛……他們剛剛落地時受到了熱烈的歡迎,在宴會上毫無防備地被收繳了“武器”——包括博士的音速起子,塔迪斯被世界樹的枝條包裹,兩人被捆在祭司的樹屋裏等待世界樹的花開,作爲花開祭的祭品用以恢復世界樹的健康。

    青枝低頭望着水面帆船的倒影,她能用以借力的支點只有船身上隆起的花紋裝飾,以及周身緊緊纏繞固定的藤蔓。

    世界樹的樹頂閃爍着暖黃色的熒光與燈火,燦爛的倒影被波光攪碎,不可理解的、精靈語言的歌謠從四野迴盪環繞。某些暗紅色的血光在海面之下浮動……

    意識到自己看到了某種不合理之物,青枝條件反射地閃開目光。這種情景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出現過了,她閉上眼睛,扭着身子試圖從衣兜裏掏出眼鏡,卻聽見博士失聲道:“這不可能——這顆星球並沒有其他生物啊?”

    青枝驚訝地眨眨眼睛,重新將目光投向海底,暗紅的顏色在水面下隱隱浮動,她將目光放遠,終於發覺道,那不是什麼昭示不祥的血光,或與她個人有關的錯覺……

    那是一隻巨大無比的深紅色瞳孔。她所能看到的部分只是中心的暗色瞳仁——而這部分已經比他們兩個所處的帆船都要龐大。

    海洋在注視着他們。

    “小綠,你會游泳嗎?”博士驚歎地咂了咂嘴,側頭向她詢問道。

    “不會……”青枝被那巨大的瞳孔所攝,略微遲鈍地回答道。話音落地,青枝莫名有種不祥的預感,隨即她忽然發覺到,空氣中有種異樣的安靜——她回頭,看見精靈王在至高處向她引弓——祭祀的歌舞已經結束了。

    幾乎是那道流光劃過瞳孔的同時,青枝手腕上的藤蔓徒然一鬆。她幾乎未及反應,耳膜嗡地一響,整個人就被溫熱的海水包圍———溫熱的?

    青枝來不及思索,只能條件反射地屏息,任由自己在水中緩慢地下沉。她在窒息感中擡頭,努力睜大眼睛尋找博士的身影。

    髮絲如同海藻一般飄搖散開,阻隔了她的視線。隔着髮絲的青烏、深水的藍,滿載桐油的帆船燃起明亮的黃色光芒,波光盪漾下暈染出了一種奇異的綠意,高熱的火焰在一瞬沸騰了上方的海水,因而墜海的瞬間她纔有了溫熱的感知。

    青枝無暇觀賞上方的奇景,或警惕身下的巨瞳,她焦慮地在四周尋找博士的身影。清澈的海水能見度不算低,她卻沒看見博士跳下的身影。就當她幾乎沉不住氣想要浮上水面一探究竟時,忽然感受到腳腕被輕輕一拉。想到下方的怪物,她下意識地想踢過去掙脫,低頭時卻看見了博士飄逸的發頂。而他們下方那隻怪異的巨瞳依然難以辨清全貌。

    青枝跟着他的力道往下沉到相同的高度,此時她幾乎已經憋氣到了極點,肺部悶痛,缺氧讓她兩眼發黑——腦供氧供應不足的表現。青枝想要呼吸的本能幾乎佔據了上風,但她知道,嗆水比窒息更爲危險。而此刻肺內的空氣雖然含氧比例很少,理論上應該依然能爲她提供維生的氧氣,她盡力只少少吐出幾個氣泡緩解肺部的壓力,讓大部分空氣依然在肺內維持循環。

    博士似乎指着下面對她說了些什麼,然而青枝只能看見他手舞足蹈,滑稽地吐出幾個巨大的水泡。青枝對他搖頭,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上面,示意自己憋不住氣了,需要去水面上換氣。

    博士似乎沒有理解她的意思,拉住她的手腕對她搖頭,執意讓她接着下潛。青枝慌忙比劃,一時沒憋住氣,鼓着腮幫子吐出幾個大大的氣泡。

    博士居然笑了起來。青枝氣得想給他一錘。博士卻極爲突然地把她拉近,捧着她的臉,湊近渡過來半口空氣。

    氧氣涌入的欣快感讓青枝近乎眩暈,他們緊握雙手向海洋深處下墜。不可名狀的海洋巨獸在海底注視,海水在他們上方燃燒,他們在異星的深海里交換半口用以維生的空氣。

    青枝有種在溫熱的海水中融化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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