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枝感覺自己似乎下潛到了很深的地方,周圍的海水溫度一直在下降,水面折射的光越發幽暗,然而之前看到的紅色瞳孔似乎並沒有靠近的跡象。

    水下能見度不高,她低頭去看,那隻巨大的眼睛異常到近乎不真實——她有種那片紅色在浮動的錯覺。

    青枝努力睜眼去確認,她感覺自己的耳膜嗡嗡作響,肺內的氧氣餘量又開始拉響警鐘。就在不適感近乎達到閾值時,博士拍了拍她,對着她吐出幾個大大的氣泡。青枝反應了片刻,才意識到博士是在示意她呼出一部分肺內的空氣。

    雖然不解,青枝第一反應還是依言照做。就在她呼盡了餘氣的同時,博士從身後緊緊攬住了她,猛地往下一帶。那片紅色似乎瞬間脹滿圍攏過來,未及青枝細想,耳邊傳來一陣悶痛,失重感驀地攥住了她。

    下墜感持續了很久,就在青枝感到不安的時候,噗唧一聲,他們彷彿落到了什麼柔軟而粘稠的事物之上,四周一片漆黑。青枝意識博士讓她吐氣的用意。從高壓的水下到正常氣壓的環境中,飽脹的肺部極其容易膨脹破裂,耳膜的不適感也是同理。

    終於反應過來自己身處在有空氣的環境,青枝猛吸一口氣,然後劇烈地咳嗽了起來——空氣中有股膩人的甜香。他們似乎掉到了海面下的一個空間……青枝心下一涼,他們該不會是被那個紅瞳的海洋怪獸吞進肚子裏了吧?

    博士拍着她的後背順氣,青枝咳出嗆到的海水和粘液,啞聲問道:“博士,我們是被那東西吃了嗎?”

    “算也不算。”耳朵的不適讓博士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失真,但她感覺到對方的氣流拂過她頸側。海水讓她四肢冰冷,青枝動了動身子,忽然意識到自己正坐在博士身上。

    未及她有所動作,青枝聽見音速起子的嗡鳴,隨即淡淡的綠光從她身側亮起,按照某種頻率有規律地閃爍着,又慢慢熄滅。緊接着,周圍的黑暗彷彿一下被喚醒起來,無數暗紅色的光點忽明忽暗地閃爍起來,青枝終於看清了身處環境的全貌——

    他們彷彿置身於赤色的星空之下,然而水波在天空蕩漾——彷彿某種真正意義上的星海。閃爍的光點構成了頭頂星空,構成了身周形如珊瑚的植被,同樣構成了空中無數浮動漫遊的奇異生物。這些光點如同呼吸般忽明忽暗,閃爍不定,在深深的海底勾勒出了一幅超現實的奇景。

    青枝伸出手,讓奇異的游魚從她指縫間穿過,她幾乎什麼也沒有摸到,只有一些閃爍的光點殘留在她指尖。青枝捻了捻手指,這種光點有種如同皁液般的輕微滑膩感。那些迷路的光點彷彿遲疑片刻,又重新在她指尖組成一朵小小的水母,撲着雲絮般的觸鬚遊向了遠方。

    “這是什麼?”青枝被眼前的奇景所攝,忍不住放輕了聲音。

    “這是一個死去世界的投影。”博士沉默良久,直到那些奇異的紅光全部熄滅,纔回答道,“小綠……我恐怕做錯了一件事。”

    “這些光點,這些紅藻,曾經是這顆星球最微不足道的生命體,類似於你們的草履蟲之類的。它們依附於海洋生命的表層,通過光合作用來獲取能量。沒有人會在意它們,沒有人把他們當做生命來看待。甚至連我在尋找一顆死星作爲孕育穆利斯世界樹的花盆時,都沒有把它們計算在內。”

    “然而在這個世界死去以後,卻成爲了最後的、唯一的生物。紅藻構成的整體意志,在水下孤獨重演着它們曾見證過的世界。”博士重新按亮音速起子,他擰着眉頭,表情說不清是沉痛還是煩躁。

    綠光明滅的同時,整個海底世界的紅色光點也爭先恐後地亮起——彷彿進行什麼激烈的爭吵。青枝皺眉思索着博士的話,忽然驚悟到:“它們是用光來交流的嗎?”

    “是。”博士點點頭。

    “爲什麼你說你做錯了?這些紅藻和世界樹不可共生嗎?等等——如果它們用光來交流……”青枝忽然想起他們被綁在船頭時,世界樹上徹夜閃耀的熒石與燈火倒映在海面上的圖案,猜測道,“世界樹幹擾了它們的語言系統?”

    “是這種紅藻分泌了毒素影響了世界樹的生長嗎?”青枝踩着黏稠而軟綿的藻類基質站起來,皺眉對博士提問道,“但爲什麼是現在?你說世界樹已經在這顆星球紮根幾千年了,他們一直相安無事!穆利斯精靈的生存空間是水上,這些紅藻在水下,它們理應可以共生。”

    “不,小綠,並沒有這麼簡單。這些紅藻並不只是在模仿這個星球的生態,它們同樣記錄了所有生物的遺傳信息。這些在死去的生物上吸收了大量的生物質能,龐大的能量把它們從微小的藻類生物轉化爲了一種整體的弘大意志——它們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種子。”

    “那不是很好嗎?”青枝困惑地望着博士近乎愁苦的面容,她以爲對方會爲一個星球全部物種的重生可能興奮不已或滿心讚歎,畢竟據她所知,博士對全宇宙的生命都懷着一種寬廣而仁慈的博愛,這種博愛有時近乎體現爲純粹的興奮與狂喜。

    除非他可能已經預知了某種無可避免的悲劇結局。

    青枝心下不安,但只佯做無事地像博士伸出胳膊。博士握住她的手同樣站起——他與紅藻意志的交流似乎告一段落,周圍的光黯淡下去,只一條徑直向前的通道緩緩亮起,彷彿某種意義上的邀請。

    青枝猶疑地望向博士,對方拉着她的手,深一腳淺一腳地沿着紅藻亮起的方向走去。周遭一片漆黑,向前的小路漸次亮起。青枝按着博士的肩膀借力,使勁從黏糊糊的甜味基質中□□自己的腳,努力不去思考“吸收了全部生物質能”的藻類基質是不是等同於發酵幾千年的超大型屍泥。

    “紅藻的想法是重新擁有這顆星球。但世界樹已經長入了這顆星球的地心,直接拔除恐怕意味着星球的末日。所以它們花費了大量時間來破譯世界樹的遺傳信息。它們想在擁有替代世界樹的能力後,再去通過有毒的分泌物來驅逐穆利斯精靈。”博士邊走邊對她解釋道,“但它們是錯的。”

    “誠然,誠然,我把世界樹的種子放在這裏是個失誤,但它們的想法更是荒謬透頂。”博士長嘆一口氣,“世界樹的基因鎖是無法被破譯或記錄的,這也是它們近乎滅絕的原因之一。”

    “姑且不提這種毒害對精靈的影響,但紅藻的擬態徹底取代穆利斯世界樹的時候,它無法起到與世界樹同等的支撐作用,這顆星核會立刻從內部垮塌,形成吞噬一切的黑洞。”

    “你剛剛是向紅藻們解釋這個嗎?你說服它們了嗎?”青枝艱難地在及膝深的泥沼裏跋涉,初看奇幻的紅光已經影響了她的視覺,她現在看哪裏都是一片淡紅色的光斑。

    博士像拔蘿蔔一樣拎着青枝跨過了一塊格外深的沼澤:“可以這麼說,但我要去看看世界樹的氣鬚根污染到了什麼程度。還有最後,想想怎麼解決紅藻和世界樹的共生問題——哦!你可以閉着眼睛走。”

    “嗯?”最後一句來得太過不經意而突兀,青枝眨眨眼睛,下意識地反問道。

    博士把手掌放在她眼前,有些粗暴地往下一撫,幾乎是強制性地蓋住了青枝的眼睛。他半攬住青枝爲她引導方向,繼續說道:“紅藻空間位於海洋之下,它們本來是一種厭氧菌,但這種擬態代謝是需氧的。上層紅藻起到支撐隔絕的作用,吸收水中的氧氣向下排放——這是也是世界樹開花逐年延遲的原因,海平面上升了三米——下層紅藻基質用以供能和提供基因樣本,中層就是我們現在行走的空間。”

    “唔,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還要多久才能走到世界樹的氣鬚根?”青枝攥緊博士的衣角,艱難地擡腳跟上。忽然間,身邊的人忽然停住,青枝困惑地捏了捏博士的手臂。

    “睜開眼睛吧。”博士停頓片刻,對青枝說道,“我們到了。”

    她睜眼的瞬間,被強光刺激分泌出了生理性的淚水——周圍是貫徹天地的參天叢林,越往裏走,那些“樹幹”就越是粗壯而茂密。

    青枝上前撫摸“樹幹”的表面,整個枝幹彷彿通體由螢石構成,散發着暖黃而明亮的光芒。而細小的,如同毛細血管般的紅色脈絡嵌入其中,讓原本聖潔美麗的叢林顯得妖異而不祥。

    青枝擡頭望去,瑩白的枝幹彷彿無垠,彼此勾連形成了一個高到不可思議的銀色穹頂。豔麗的紅如同有生命般在其中浸潤流淌,循環往復的閃爍之間,彷彿一個完整的血液循環。青枝有種在某種大型器官內的錯覺,自己彷彿是外科手術中的一個小小的腔鏡,深入機體內部一窺病竈的真容。

    然後青枝忽然意識道,這個比喻並算不上錯。這些枝幹並非什麼熒石雕琢而成的大型藝術品,這是世界樹的根部——穆利斯世界樹的氣鬚根構成了一片沒有盡頭的銀白聖殿。

    而蔓延的紅藻正在侵蝕它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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