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說什麼?”對面的女孩神色遊離,微眯着眼睛對着窗外的景色發呆,在他反覆追問後才前言不搭後語地接了一句。

    陳峯無語地瞟了一眼窗外,開始懷疑自己此行是不是一個巨大的錯誤。古話說得好,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他來之前並沒有想到對方如此年輕。陳峯強壓下心頭火氣,舉起咖啡杯押了一口,雨後的窗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景色,街道如水洗般明澈,街對面藍色的電話亭閃閃發光……

    “木清老師,我找到您,是懷着極大的誠意的。”陳峯收回目光,努力讓自己的語氣不太咄咄逼人,“您如果對這件事情沒有興趣,大可以不必接收面談的邀請。雖然您的文學作品在網絡上熱度很高,但我在直播平臺也算是頭部主播,合作這件事是雙贏。”

    對面的女孩似乎終於被他吸引了一點注意力,她銳利的目光從鏡片後上下掃射過來,讓陳峯幾乎有種被看穿的錯覺:“你大可以不要用熱度或者流量這種理由試圖吸引我,我和我的編輯關注的地方並不一樣。你也知道我以前從來沒有進行過任何商業合作,別對一個以編故事爲生的人編瞎話,你說過找我是來求助的。”

    “我關心的是,那座工廠裏到底發生了什麼?”

    青枝厭煩地嘆了一大口氣,嘴上言之鑿鑿,心裏卻不確定了起來。在赴約之前,她本來以爲這是一個輕鬆的、文學工作者之間的交流,但是看陳峯的表現,這場面談背後似乎另有隱情。

    陳哥探險是最近智腦直播平臺一個小有名氣的戶外冒險賬號,幾個月前忽然開始走了恐怖直播的路子,在一個廢棄工廠和幾個朋友直播探險,結果中途因爲信號問題不得不中斷直播。可能是不想預告已久的恐怖直播打水漂,陳峯開始宣傳工廠內有奇怪的現象發生,又放出了一些故弄玄虛的視頻剪輯,邀請其他主播或者專業人士解謎,重探舊工廠。

    這件事開始鬧得挺大,然而上熱搜的第二天就屏蔽了相關消息,幾個視頻也被刪除得一乾二淨。青枝倒是看過一個視頻,剪輯裏鏡頭晃動得厲害,只能依稀看清拍攝地點是面積極大的廢棄工廠,樹木森綠的陰影從極高的窗戶隱約映照在屋內,照在斑駁生苔的水泥廢墟之上,有種衰敗的美感。

    鏡頭晃過全景後對準了陳峯,然而側面一個女聲脆生生地講起話來,鏡頭猶豫了一下,只拍到了對方的腿:“家人們好,我們現在已經走進工廠內部了,今天陳哥就帶大家探祕一下這座歷史有將盡一個世紀的神祕工廠。老規矩家人們,野外探險不曝地點,保護環境也保護大家哈。”

    “陳哥還是很講原則嘛!”聲音響起的時候,鏡頭忽然劇烈抖動了一下,似乎是攝影師不知道拍哪裏纔對,說話聲卻沒有停止,“哇,這裏有好多蝴蝶啊,好漂亮!”

    “哈哈哈,挺嚇人的。”鏡頭後的攝影師乾巴巴地笑了兩聲,把鏡頭對準了正掐着蘭花指從地面上撿起蝴蝶屍體的陳峯,白白的打光燈照在他臉上,男人的五官幾乎模糊成了一個白色的平面。陳峯似乎完全不明白攝影師在說什麼的樣子,繼續用與他身形極爲不符的嬌滴滴聲音說道:“曉琳,快過來給這隻蝴蝶一個特寫。”

    鏡頭推向地面上層層疊疊的蝴蝶屍體,那些乾枯破碎的昆蟲殘骸停留在飛翔的姿勢,不知在此處沉眠了多久。乾枯的翅膀在打光燈的映照下顯示出夢幻般的、銀藍色的細膩鱗光。

    女聲繼續像模像樣的解說道:“家人們看到了嗎?野外的蝴蝶迷路進了廢棄的建築,自己就飛不出來了,完了吧,還撲騰着翅膀呼朋引伴的,這工廠裏面啥也沒有,可不就餓死了。這傢伙,都死一地了。”

    攝影師開始還被她的模仿逗得噗噗直樂,但隨着她煞有介事的解說逐漸沉默下來。鏡頭微微晃動,彷彿持攝像機的手一直在顫抖。陳峯開口的一刻,相機嘭地摔在地上,鏡頭裏只歪歪斜斜地拍攝到了男人奪路而逃的背影。

    屏幕一片漆黑,沙沙聲後,是陳峯的解說,大概是說他們在工廠內遇到了許多難以理解的怪事,爲了不涉密和避免引起公衆恐慌,很多沒辦法拿出來講。身份混淆是他們進入工廠初期發生的小插曲,這件事絕對不是表演,整個過程在他們三個人眼中有三個視角。陳峯說在自己的記憶力,整個解說的部分都是他來講的。但三人各執一詞,只能放出這段客觀記錄的視頻,希望有人能解答他們的疑惑。

    青枝看完整個視頻仔細一想,不禁後背發涼,不得不感慨對方這個直播劇本寫得是真不錯,可惜封建迷信涉及太多被官方掐了——這個劇本設計的巧妙之處在於,原本是正常人的攝影師旁觀了女生和陳峯交換身份的詭異現象,觀衆的代入感在攝影,但仔細觀察纔會發現,其實攝影師也是錯位的一環。

    女聲即曉琳是a,陳峯是b,攝影師是c。c的視角里發現了不對,以爲是ab互換,但實際上:a以爲自己是b,b其實以爲自己是c,c以爲自己是a。攝影師看似全程清醒,但是早就對於對方錯誤的稱呼做出了應答。

    很精巧的構思。青枝有點想認識認識寫這個劇本的人了,這個念頭一閃即過,沒想到不久以後,對方真的找到了她的編輯邀請她面談。

    接到編輯的電話時,剛好她和博士坐在一顆近地衛星的太陽能電池板上喝着蛋奶酒喫小蛋糕——六個小時前,流浪到這顆衛星的外星蠕蟲差點利用通信信號寄生了地球上所有使用電子產品的人類。

    好在他們來得足夠及時。

    編輯的正常工作對接很快變成了歇斯底里的催更以及對她間歇性失蹤的抱怨,青枝縮着脖子把手機拿遠了一點,伸出到真空層的電話很快消音得徹底。

    博士似乎是有些好笑地望着她。青枝對他舉杯,望着腳下蔚藍的星球喝下了最後一口蛋奶酒——濃郁甜蜜的奶油味在她的口腔裏盤旋着炸開,劇烈運動後尚未散去的多巴胺和酒精的作用讓她有種輕飄飄的欣悅感。於是她大發慈悲地對自己可憐的編輯有了一絲愧疚。

    青枝拿回手機:“訂個時間,我帶着稿子找你。唔,那個冒險直播我不接,但如果只是文字方面的聯動可以考慮,把面談時間放到我們見面後吧。”

    青枝戳了兩下破舊的手機,看到微信發來的地點,轉頭對身邊的博士眨眨眼睛:“師傅,搭個便車?”

    博士把蛋糕胡亂塞進嘴巴里,起身對青枝伸出手來,用他魅力十足的聲音低聲道:“我的榮幸,蠕蟲剋星小姐。”

    “不要給人起亂七八糟的外號啊!”青枝把手放進他掌心借力站起,在博士的暗笑聲中氣得用高腳杯狂敲他的後腦勺,“戀物癖藍盒子怪人!沒有眉毛的方下巴領結精!”

    窗外傳來輕微的呼咻聲——塔迪斯在去物質化,這是第三次了。

    青枝扶了扶眼鏡掩飾自己的心不在焉,把思緒艱難地從博士身上拽回來——離開博士還沒有兩個小時,她已經開始分離焦慮般頻頻望向窗外的塔迪斯——該死,那可是兩個小時,天知道他一個人已經去了多少個地方了?博士從來不是能閒下來的人。

    陳峯還是支支吾吾,沒能說出任何有說服力的話來。青枝深感自己是在浪費時間,她寶貴的生命不知道還有多少時光可以留給和博士的旅行,現在卻因爲一時興起,被迫在這裏聽着這個虛榮心旺盛的網紅主播故弄玄虛。

    青枝怒從心頭起,一言不發地拉開凳子起身買單。正當青枝轉身時,突然一股力拉住了她的手腕,陳峯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吞了吞吐沫,壓低聲音說道:“你知道三線工程嗎?”

    青枝望着攥住她手腕的手掌皺了皺眉,開始思考第一次見面就把別人手腕擰斷會不會有點過分。正當她猶豫時,手機傳來噔的一聲提示音,青枝掏出手機看了一眼,略微訝異地揚了揚眉毛。

    陳峯沒有察覺到青枝的不悅,繼續緊張地低聲說道:“我覺得我們是找到了一個三線工程保密項目的遺址,但是那個地方……那個地方不應該有人走出來。”

    青枝順着他的力道坐回了桌邊,有些好笑地問道:“那是什麼意思?如果我沒看錯的話,你已經走出來了啊?”

    “我們……用了個法子。我們只是讓它以爲我們沒有走出來。剛開始是有用的,但是慢慢它發現了,那個地方開始來找我了。”說起這件事,陳峯似乎終於無法掩蓋自己內心的恐慌,他緊緊握住青枝的手將她拉近,貼着她耳邊激動道,“我必須回去,我必須回去你明白嗎?”

    “我如果想要離開,就必須回去。要不然會有更恐怖的事情發生。”男人激動的話語幾乎變成一聲嗚咽,他的雙手鐵鉗般緊緊握住青枝的手——青枝簡直懷疑自己舊傷未愈的指骨禁不禁得起這種折磨。

    青枝以極近的距離注視着男人因爲恐懼而放大的瞳孔,終於清晰地、緩慢地意識到,對方沒有在撒謊。

    最起碼他不認爲自己在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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