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放逐臣 >第29章 露重
    “你是何意?難不成還要吞併我族不成?”孜昆驚訝,眼中防備之意不加遮掩。

    國土,這二字書來輕易,邦交之中卻重逾萬斤。

    “來使莫要多思。”宋遙瑾平緩了語氣說道。

    “兩族修好在即,大王既已允諾您諸多贈禮,便表明了虞國的態度。況且發兵不義,處戰不仁,以武奪勢,以強據城,實乃是匪徒之所爲。虞國向來蔑視這般行徑,斷不會行此野蠻之事,又怎會有強攻貴部之心?”

    見狀,一旁的左丞相康行恩臉上帶笑,準備順着話說。

    “正是如此啊!經年燕國多番侵擾,虞國皆不欲理會。此番忍無可忍,而燕又素來暴政,大王憐其百姓,方出兵攻燕。可見,虞國乃寬仁之國,人不犯我,自會兩國修好,相安無事。”

    口變淄素,權移馬鹿。

    兩軍交戰,勝者撰寫的纔是事實,就像康行恩口中攻打燕國的緣由,從擴張領土變成了憐愛百姓,虞國從虎狼之國成了寬仁之國。顛倒黑白是遊說縱橫的慣用手段,也許這些瞞不過如今天下明辨之人,然而口耳相傳,三人成虎,假的也就成了真的。

    宋遙瑾看着孜昆的神情,他身上那種銳利傲慢的姿態已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猶豫和不定。

    “來使可還記得方纔趣聞中的異獸?”宋遙瑾問道。

    孜昆看着她默不作聲,似是在等待她接下來的話。

    “不明時局,異獸高估了自身實力;又不辨是非,它招惹了不該惹的人,故而身敗命終。假使異獸不曾妄圖擴張,而是與仙人聯手,共圖大業,豈非要比那一隅之地所得更多?如今貴部與虞國之間也是如此。倘若執意爲敵,不知悔改,虞國之怒絕非貴部可以承受。但若兩邦交好,共抗他國,想必以此之力,必將傲視列國,成就霸業。屆時,何須豔羨金玉美酒、土地良田?只怕是天下珍寶之多,要勞累來使的眼了。”宋遙瑾說道。

    此時孜昆身邊圍坐的人也都適時的發出細語,紛紛贊成着宋遙瑾的話。

    處於風暴中心的孜昆遲疑片刻,便長呼一口氣。

    “好!虞王盛情,孜昆怎敢不從!從今以後,只要虞國軍隊不踏入我族的領地,我族也斷不會再越過虞國西北邊線半步!”

    他大步走到大殿中央,對着裴弓昌行了勒罕族的禮節,難得展現出恭順的一面。

    康行恩補充道:“日後自然是兩國互重,不交兵戈。只是目下……”

    “此事容易,兩族即日撤軍,勒罕族部退離虞國國境,而虞國大軍也退守邊境之內,自此兩族再無嫌隙。”宋遙瑾不給孜昆考量的時間,搶先提出建議。

    “……可行。”孜昆乾巴巴的答道。

    得了這麼一句保證,裴弓昌也展顏一笑。

    這撤軍,看起來是兩方各退一步,實則意味着羌人必須撤離羅陵,孜昆不知不覺就掉進了文字的圈套,將羅陵還給虞國。無須再費兵力,就能奪回羅陵,這讓虞王難得愉快。

    “爲免夜長夢多,今日我們便籤訂契書,如何?”裴弓昌問道。

    殿中百官皆正襟危坐,理衣扶冠,叫身邊的侍者退下。宋遙瑾也小步後退,跟在其他隨臣門客列隊之後,欲離開瓊光殿。

    夜色已深,然而此刻卻是最好的籤契時機。

    一則趁着此時孜昆尚不夠清明,若等他反應過來羅陵之事,先前口舌便白費了,又要頗費周章。二則是倘若將他今夜放還,離開衆人視線,保不齊那間細要從中挑撥,難免對虞國不利。而此時賓主盡歡,立下盟約,虞國只會得利。

    但僅僅如此,還是不夠完備。

    最好今夜簽完,便將孜昆送回羌人部落,全程由虞王派人跟隨,確保孜昆抵達之前,都無法確信羅陵之事。同時疾馳各國佈告天下,將此事讓各國悉知,並極力表現羌人部落與虞國盟約之堅、情誼之深。

    如此,即便日後孜昆發現有詐,天下都知道了兩族交好,羌人部族也無法輕易反悔,又指望着虞國的資物,只能默默喫下這個啞巴虧。

    宋遙瑾隨着衆人一起離開瓊光殿,人羣像從瓶中傾瀉而出的水,四處分散開來,很快就淹沒在黑暗之中。

    不知出於什麼想法,宋遙瑾立在殿前的玉階之上,遙遙望了兩眼沉寂在夜色中的雁棲湖。距離並不算遠,只是夜深昏暗,僅靠着一點似有若無的月光,看得模糊朦朧,並沒有切實的形狀。

    他還在湖邊嗎?

    更深露重,想必早已離去了。

    自打從後殿回來,整晚都沒瞧見裴雲霽的影子。不過這並不奇怪,他向來神出鬼沒,說不定從哪裏就會冒出來,大抵是又發現什麼讓他感興趣的了。

    深夜的鴻苑是靜的,卻又不是那般祥和的靜。

    北風颳過鴻苑的林木草葉,呼嘯的氣勢被擦去了棱角,只能嗚咽着貼着華麗的樓殿臺閣而走,留下一陣寒意,令人忍不住瑟縮。不比白日圍獵的熱鬧景象,此刻難覓飛鳥走獸的蹤跡,偶爾聽見一兩聲走獸的吼叫,更顯得詭異,卻又透着野性與生機。

    “雲霽,夜深了。”

    雁棲湖岸邊的一棵樹旁,元素倚着樹幹,看着坐在湖邊的身影。

    裴雲霽獨自曲腿坐在湖邊,身邊正正放着兩個空酒罐,衣角被打溼,有些發暗。他單手抓着一罐酒,仰頭一飲,酒水順着揚起的勢頭,從罐的邊沿奔逃而出,在他的下頜上留下一道潤澤水痕。

    風引起水面漣漪,樹葉莎莎作響。

    “差不多了啊。你再坐一會,天都亮了。”元素見無人應答,直接走上前來,在他身邊坐下。

    裴雲霽沒有看元素,反而是看了一眼手中的酒,繼而一笑,頗有些自嘲的意味。

    “都說酒能解千愁,我看倒是胡言。”

    一手奪過酒罐,元素說道:“你既喝不醉,自然不能明白。別糟蹋了這好酒。”說完,也飲了一口那酒。

    “也是。”

    裴雲霽留下話,起身便離開了湖邊,眼中半分迷濛也無,反而是如同夜色一般深沉冷靜,步伐穩健,足履生風,絲毫不像是一個剛飲過酒的人。

    留在原地的元素又飲了幾口,便也站起身,將剩餘的酒灑在湖邊,酒水將地面洇溼成橫直的深色,如同祭奠一般。

    接着他摔碎了那酒罐,似自言自語,又像是迴應。

    “反正也於事無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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