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放逐臣 >第30章 臣民
    回到廂間,宋遙瑾甫一坐下,剛準備飲些水,房外的門卻被推開了。

    風進了屋內,吹起她幾縷髮絲,帶來一陣涼意。

    只見一行人聲勢浩大地走進門,動靜引得屋內的其他幾人也都擡頭看過來,爲首的正是跟隨裴弓昌左右的寺人,仇木。

    他眼睛向上挑着,平日裏跟在裴弓昌身邊,大都是低眉順眼的樣子,因此看不明顯。別看他是不全之身,卻不像旁的寺人受旁人另眼,他甚至頗有地位。離了虞王,仇木就無須再做出順承巴結的姿態,他人也都是態度尊敬,除了幾位頂級的權貴重臣,沒人願意得罪大王身邊的近侍。

    畢竟以仇木所受寵信,他有時“無意”說上幾句話,成事敗事還不都是一念之間。

    諸多大臣私下會給仇木送禮,以此拉攏他,期望關鍵時候能得以助力。當然也不乏某些清流,他們性情孤傲,以逢迎爲恥,以諂媚爲辱,似乎生來就帶着一種根骨,不屑於靠着那些下作手段晉升謀事。

    仇木卸下了臉上擠着笑的面具,他的長相併不是俗常所認爲有福氣的樣貌。一層皮鬆松的搭在骨頭上,面頰有些塌陷,脣也十分乾癟,教人忍不住揣測,他會吐出怎樣刻薄的言語。

    他眼睛微微斜着,掃視着屋內,而後開口說道:“奉大王之令,請方纔在席上言語驚人的門客走一趟。”

    “草民在此。”宋遙瑾在其他幾人的目光中,迎着仇木往門前的方向走去。

    仇木先是上下掃視了一下她,接着又突然笑起來,表現出十分親切的態度:“小先生年少有爲,想必日後定然前途無量。”

    神色轉變如此迅速,卻並不令人訝異。跟在裴弓昌身邊,最需要的就是察言觀色。

    “巷伯謬讚。”宋遙瑾回道。

    轉身讓身後的人閃出一條路來,仇木側身看向宋遙瑾,笑着說道:“請。”

    仇木走在最前方,身邊是兩列寺人,皆是低着頭,無一人說話。宋遙瑾在中間被簇擁着,無驚無喜,腦海中神思紛飛,竟生出些荒謬之感。

    如此被衆人圍着,若非位高,便須得是囚犯了。往後不知還要多久,在這權力的翻涌浪潮之中漂泊。然而身如浮萍,心如枷鎖,又何嘗不是一種囚禁。

    以她今夜在晚宴上的表現,着實算得上出盡風頭。孜昆這個變數,本在宋遙瑾預料之外,然而這段鬧劇卻也意外的合心意。裴歷指望不上,她需要更有實力的人助她。本來還在憂心此事,而孜昆的挑釁、百官的隱忍,則將這個機會送到了她手中。

    天下之大,還有幾個人能比虞王更有權勢?

    得到裴弓昌的青眼,意味着離親人更進一步,宋遙瑾無論如何也會放手一搏,即便貿然出風頭會讓她成爲衆矢之的。

    從她站出來留下虞王的那一刻,就已經預想到了會被裴弓昌傳喚,不過如此迅速卻是頗有些奇怪。照理今夜如此疲憊,還要與孜昆簽訂契約,合該明日一早傳召,才符合常情。

    正想着,衆人到了裴弓昌的居殿。

    “大王,人已經到了。”

    仇木躬着身,小跑着快步穿過大殿,拐入一間屋室,向裴弓昌回稟着。

    屋內只有裴弓昌一個人坐在案前,四周立着雕花的深色木質架子,每個格子內皆置着書卷,擺放整齊,一塵不染。

    聽見聲音,裴弓昌擡頭看了眼宋遙瑾便接批奏疏,聲音平靜:“坐罷。”

    “諾。”

    行禮後,宋遙瑾走上前去,跪坐在與裴弓昌相對而偏後的席子上。

    “聽你說話口音,似不像虞人。”裴弓昌態度平和,彷彿隨口問道。

    “草民乃隴西人士,自幼求學列國,因而口音交雜,不甚分明。”宋遙瑾答道。

    裴弓昌放下筆,將奏疏捲起來放置一旁。

    “可曾去過鹹京?”

    “大王明察。草民曾居鹹京良久,風物行人,皆是甚佳,着實是個妙處。”

    略點頭後,裴弓昌擡起頭來,神色平靜卻不怒自威,無需宣說也能感到他周身那種帝王之氣。

    “方纔在夜宴上,你做的甚好,本王有意賞賜於你。所欲之物,無論金銀珠玉、良田寶馬,皆可說來,本王一應賞賜給你。”

    宋遙瑾卻突然起身,後退幾步,端正的行了跪禮。

    “草民所爲,乃看不慣羌人來使有損國威,皆發於肺腑,並不求賞賜。若說所願,則求天佑虞國,早日雄霸天下。”

    低頭跪着,宋遙瑾看不見裴弓昌的神情,心下卻升起一種危機之感。

    從進門到二人交談,處處都透着詭異。虞王問了她籍貫,但是以虞王實力,必然已經查到她姓甚名誰。半字不提她妄議朝政冒進之舉,卻上來就要嘉獎。虞王深夜傳召,又只留她一人相談,總不可能就是爲了賜些身外之物。這是在試探宋遙瑾,想要看她的態度。

    虞王素來心計深沉,狠辣果決,決非可以含糊矇混過去的。想從他手中全身而退,必須慎之又慎,不能掉以輕心。

    “無須緊張,起來說話。本王見你尚未加冠,卻敢先於百官進言,面對孜昆也毫不退縮。如此智勇之士,自然要非常對待。”裴弓昌的語氣仍聽不出半點端倪。

    宋遙瑾還是跪伏頷首,是極爲恭敬的姿態。

    “非草民殊異,縱便置虞國街頭老嫗在此,也斷無法忍受那羌人蠻橫無理之舉。”

    “老嫗?她們可不懂國事,如何做的來這些。”裴弓昌說道。

    起身坐正,宋遙瑾答道:“近來羌人屢屢騷擾邊境,身居晉陽也略有耳聞,可見他們勢焰猖狂至極。多年以來,將士戍守邊關,風吹日曬,刀劍作伴,何等辛苦疲勞?草民實在不忍虞國勇士要受此奔波。羌人撤離境內,將士稍得安枕,乃是舉國所盼。即便不通曉國事,也能略言一二,以表衷心所想。”

    裴弓昌提起國事,恐怕是對她生疑。

    方纔她在殿上講的那個異獸的傳說,以及動搖孜昆信心,還有最後所說要羌人撤出虞國。羅陵被虞人攻下,這線索是一牆之隔偷聽而來。在瓊光殿時可以變成克敵制勝的劍,而此刻就變成了鋒利的刀刃,稍不注意,就會反噬用刀的人,狠狠割出深可見骨的傷口。

    眼下若要脫困,須得轉移虞王的視線,不能教他盯着這件事看。

    無論她方纔是否立了功,偷聽國政都是死路一條。裴弓昌不會容忍有任何人和事不受掌控,他要的是絕對的服從。假如宋遙瑾直接否認無異於不打自招,承認則是自投羅網,愚不可及。顧左右而言他更是不妥,虞王何等明察,豈是雕蟲小技就能糊弄的?

    裴弓昌沒甚表態,只是說道:“你是裴歷府中的門客,比旁人多知道些也是應當的。”

    “公子歷乃大王臣子,而草民則爲臣下。公子所知所得悉源於大王,我亦是如此。大王夙夜操勞皆爲萬民,民之所想,亦爲大王所想。既爲臣下,又爲子民,大王之憂爲我所憂,草民所求亦爲大王所求。大王寬仁,國中方能一心。”

    半響,裴弓昌大笑,語氣和緩了不少。

    “天下之人若皆似你一般,本王恐怕要坐不穩這王位了。”

    “草民不敢。”宋遙瑾答道。

    不得不承認,宋遙瑾一席話回答的着實巧妙。

    既擺正了臣民的身份,又將解決孜昆緣由說得極爲合理。臣民厭恨羌人侵擾,而虞王爲了百姓,故而憂愁如何處理羌人使臣。百官爲虞王謀事,因此要解決孜昆。而宋遙瑾的身份介於兩者之間,爲民最能體會虞王所想,爲臣最應該替君分憂。

    裴弓昌伸手平了平衣袖,探身拿起身旁的一袋竹簡,遞給宋遙瑾。

    “來,看看這個。”

    宋遙瑾起身接過,重新跪坐在離裴弓昌較近的席子上,雙手捧卷,緩緩展開。

    涿易近有暴民叛亂,屢次鎮壓無果,而士卒多有傷亡。作亂之時,暴民皆戴赤色頭巾,叛衆自稱“赤丹軍”,取赤膽忠心之意。匪首爲方城人士,據傳夜夢天降披甲戰神,授其金龍手持,將顛覆天下。尚不知其身世如何,探查所知甚少,恐身份有詐。涿易及其周邊諸縣,民心不穩,城內動盪。從赤丹愚民衆多,隱有擴大之勢,涿易及其臨城已急調守軍鎮壓,然不擒匪首,恐隱患難以根除。縣令已棄城奔逃,如今諸事皆亂,急需替補官員,穩住城內局勢。另求良將,率兵以鎮壓赤丹軍。

    閱畢,宋遙瑾說道:“涿易地處廣陽郡,廣陽臨海,地勢開闊。一城叛亂本不足爲懼,偏此處鄰國衆多,又不宜大興兵戈,故而有些棘手。然總歸是小城叛亂,並非難以剋制。”

    “這是個機會,本王屬意派人去歷練一番。”裴弓昌說道。

    屋內的燈燭晃了一下,有些刺眼,投在燈罩上的影子也跟着左右搖了搖。

    “宋遙瑾,你也跟着去。”裴弓昌話音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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