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堂上就剩了宋遙瑾幾人,也不必避着說話,因此邱澤並未壓低聲音。縣丞章錫聽到後,笑着對宋遙瑾說道:“以足下之能,前途無量啊。”
“章大人謬讚。”宋遙瑾回道。
“不過這王奇倒是個聰明人,是個看得清態勢的。”
“近日章大人審案勞累,如今了結了舊事,也能清閒些。”
章錫舒展了眉頭,全不似方纔公堂之上的冷麪判官,感嘆道:“是啊,總算塵埃落定了。”
二人閒談了幾句,章錫收拾好了東西,背起包袱就先行離開了,走步時腳步輕快,神色輕鬆,印象中那個疲憊中年人的形象,已不復存在。
出了縣府大門,宋遙瑾讓邱澤去買些喫食,今夜好好犒勞一下。
“大人想要喫些什麼?”邱澤問道。
“按你喜好即可。”說完,宋遙瑾還塞給了他一袋圜錢,“隨意買些,不必奢侈。剩下的你錢留下自用。”
邱澤看着錢袋,遲疑了一下,隨後說道:“謝大人賞賜。”
事情處理的如此利落,除了縣丞章錫的努力外,邱澤也從中出力良多。
疑似城外劫匪的趙背,一直是邱澤負責關注,包括各個案件的瑣碎處理,邱澤皆出力不少,論功當賞。好在宋遙瑾先前在裴歷府中做事,裴歷出手大方,剩了一些盤纏,眼下無需爲飲食擔憂,也能有些資財來犒賞下屬。
走出縣府門不遠,一個身量不高的男人迎上前來,手中拎着兩罐酒。
“草民王奇,見過恩人。”男人說着,就要對宋遙瑾作長揖。
宋遙瑾上前兩步,回以長揖。
“草民人輕位卑,多年來受繼母孟氏諸多迫害,先父在世時,我便遭受她欺辱多年,後來更是變本加厲,到了幾乎難忍的程度。然而先父臨終之時,叫我照看好她與王錯,我才遲遲不願逃離。若非大人明察秋毫,我便始終不得自由,要在孟氏的牢籠之中,受她奴役。”王奇說着,彷彿回憶了許多,眼中痛苦與糾結不加掩飾。
見他仍是垂首,宋遙瑾扶起他,安撫道:“縣丞大人已解決此事,往後就不必擔憂了。”
王奇卻搖了搖頭,注視着宋遙瑾,斬釘截鐵道:“章大人雖是個好官,然而草民心裏明白,這段日子涿易諸事,都是大人您來之後才改變的。涿易往後有了您,當真是百姓之福。”
宋遙瑾在如此熱切的目光注視下,略微有些臉熱。
剛纔在堂上,便發現王奇雖看起來平平無奇,然而頭腦卻也靈活。章錫幾句話就讓他看清了形式,答話也都謹慎合理,配合着章錫演完這場敲山震虎的戲碼。
聽他講話,想必是讀書知禮的人,也確要比孟氏之子王錯好許多。倘若宋遙瑾會在此處長久做事,王奇倒是一個可以考察的幫手。不過既是過客,宋遙瑾也只能盡力爲之,讓涿易恢復到以往的樣子。
“宋大人,草民也沒甚旁的。”王奇將手中的兩罐酒遞過來,“這是家中的陳年佳釀,早年從他國求來,一飲難尋。只能以薄禮感激大人厚恩,還望您不要嫌棄。”
聽到這話,宋遙瑾側身避開了酒:“心意我已明白,禮物還請收回罷。”
“大人可是嫌禮薄?”王奇不解,酒雖不是稀罕物,卻也是各家都願意要的。況且這陳年老酒,有價無市,一旦拿出來,衆人皆爭相去飲,怎會有人不收此物?
“我食大王俸祿,爲國爲民乃是本責。解決得宜,便是稱職,不得宜,便是失職。既身負官職,那麼安民忠君,就是我應當做的,斷沒有爲民做事,還要另收他物之理。”宋遙瑾面色平靜,如是說道。
王奇聽到這一番話,有些怔住,被宋遙瑾的目光注視得有些侷促。
如今宋遙瑾所說,卻讓他倍感羞愧。世人輕商賈,而重士農,他從前也感慨不平過。如今卻覺得,世人所想也是有道理的。即便他不想與父親同流合污,卻也免不了耳濡目染,竟下意識也先想到送禮,實在是令人羞愧。
見王奇面色突然漲紅,宋遙瑾緩了緩語氣,面上帶了些柔和:“無論如何,還是要多謝你的心意,這比什麼禮物都貴重。況且我並不飲酒,這般好的東西,給我也是白費了。”
“大人若有吩咐,草民必當全力以赴。”王奇鄭重道。
宋遙瑾別了王奇,諸事順利,心情難得愉悅,她走在城中小巷,一如那日清晨。
“一碗熱漿,勞煩。”宋遙瑾走到那日的熱漿攤前,照例點了一碗漿。
“小弟?!看我這張嘴,也沒個把門的。現在要叫你宋大人嘍!”攤販看見來人,又驚又喜,“今日我也去縣府看了,當真是精彩呀。沒想到我這小攤,竟還有大人物光顧。”
“大哥如常就好,下了堂,我便是小弟。”宋遙瑾被他逗笑,坐在一旁的小座。
攤販剛要回話,轉頭卻突然看見一青年男子站在攤前,神不知鬼不覺,竟是沒發覺他何時到此的。再定睛一瞧,這氣質相貌,不就是那日與宋大人前後腳買漿,穿着華貴靴子的貴人嘛!
攤販不確定地問道:“您來點什麼?”
“與她一樣。”裴雲霽看了眼宋遙瑾,說完便坐在了她對側的小座上。
攤販看着這人奇怪的樣子,再聯想到那日他也是緊隨宋大人之後,突然一個荒唐卻又合理的想法冒出。
這人在跟蹤宋大人,該不會是仇家吧?
再看看宋大人不願理他的樣子,攤販更堅定了心中所想。
宋大人一個文弱書生,細胳膊細腿的,哪能打得過這看起來就不同常人的詭異男子。甭管怎麼說,就算是爲了那一聲“大哥”,攤販都覺得,他要保護好宋大人,就像愛護小弟那樣。
與此同時,宋遙瑾看着失蹤了幾日的人重新出現,心下諸多揣測。不過看着對方一副無事發生的樣子,反覆思量,還是決定先說:“你食言了。”
“懷卿何出此言?”裴雲霽有些沒想到,居然宋遙瑾開口是這句話。
“那夜你說隔日找我言事。”
裴雲霽聽到這個回答,意料之外卻又有些情理之中,他笑着回道:“原來如此。想不到懷卿竟這般看重我們的約定。”
“我一向如此,與你本人無干。”
“不必分說,懷卿看重我,我自是明白的。”裴雲霽眼中染上一絲笑意。
正說着話,攤販將兩碗熱漿端上來,分別放在二人面前。
宋遙瑾本不欲與裴雲霽拌嘴,偏偏這人實在是……她端起面前的熱漿,飲了一口,便垂下眸去,不欲看他。
“這熱漿不錯,味道算得上頂好。懷卿如此牛飲,恐怕辜負佳餚。”裴雲霽放下碗,讚歎道。
“熱漿也好,涼水也罷,都作解渴之用,何來歪理衆多。”說罷,宋遙瑾又端起碗,飲了幾口,頃刻就少了半碗。
裴雲霽看着對面人,這漿又熱,她喝得又猛,書生面上透出淡淡的粉。還是那副平靜無波的神情,然而仔細瞧,卻見她眉眼間有些不易覺察的嗔怒。
想到這,他莫名覺得有些趣味。
這感覺很微妙,就好像是嚴冬臘月,冰封雪染,轉角卻突然看見盛放的梅,恰是寒冬疏漏,倒更顯得別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