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遙瑾又飲了一口,半晌也沒等到對面說話。她擡起頭,看見裴雲霽正垂着眼,目光停留在小案之上。定睛看去,案上除了熱漿飛濺蹦出,留下的幾點殘涸之外,並無特殊之處。但看裴雲霽專注的樣子,似發現奇特物件一般,反而讓人覺得古怪。
“今日既肯露面,想必是有事相商。”宋遙瑾不再耽擱,直接問道。
裴雲霽聽出催促卻也不慌,食指緩緩點了兩下桌面,又仔細瞧了兩眼宋遙瑾,而後又恢復那副濁世佳公子的模樣,笑着說道:“積壓的舊案已經審完,今日之後,懷卿便能得閒,事情什麼時候說都一樣,又何急於一時?”
聽見這般回答,宋遙瑾不欲再與對方鬥嘴打趣,便端起碗,將剩下的熱漿一飲而盡。而後起身道:“恕不奉陪。”
“且慢。”裴雲霽擡手示意她坐下,“你我二人乃是同道,你爲何來涿易,我亦是如此。”
“莫要誆我。”宋遙瑾凝神看他,眼中盡是懷疑。
假若裴雲霽與她來此目的相同,那先前所做分析便是白費。況且於情於理,虞王派裴雲霽來此,也不該是要他一同平息赤丹叛亂,除非裴弓昌是要將他踢出奪嫡之列。
難道裴雲霽失去寵信,惹惱了虞王?
不,絕非如此。
假使裴雲霽真的失去資格,這樣大的事必然會攪亂晉陽,消息驚雷炸裂,傳遍整個晉陽,波連至整個虞國。不會毫無聲息,無波無瀾,甚至外界一絲風向都沒有。而且就算外派,也不該僅做縣令,而不封任何名頭,這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的。
自裴雲霽那夜突然造訪,這些天過去,他卻沒任何大動作。除她之外,涿易城無人知曉公子來此,縣丞章錫也未收到任何命令,完全不知裴雲霽的事情。這就說明,裴雲霽是祕密前來,並不希望旁人知道他的身份。
既非虞王派遣,又非正大光明。思及此處,宋遙瑾突然想到一個可能。
裴雲霽乃是私自決定,悄無聲息來涿易的。
想通了箇中關竅,宋遙瑾便坐回了原處。相比跟他鬥嘴,更感興趣的則是他真實目的。爲了聽一聽這位公子的來意,她決定再容忍片刻。
“懷卿與我情誼深厚,我又怎會誆騙於你。”裴雲霽說着,將身前的那碗熱漿推到對面。
“推給我作甚?”
“剛纔不是說口渴,正好我多了一份,懷卿且喝完,你我再慢慢說。”
宋遙瑾看着對方一臉坦蕩,卻總覺得詭異。方纔裴雲霽落座之後,便只端起淺嗅而已,一口也沒喝過。如今卻又把這漿推給她,不知他是怎個用意,他又不是捨己爲人的良善之輩,若說這其中無詐,宋遙瑾是怎樣都不信的。
“平白拿你東西,我過意不去。”宋遙瑾把漿推回去,語氣如常。
推到一半卻被攔住,裴雲霽笑了笑:“我請你,拿着就是。”
“不要。”
“拿着。”
二人僵持着,面上卻都是風輕雲淡。宋遙瑾面色不變,裴雲霽淡定自若,若不看二人手中那碗漿,彷彿手談對弈一般。小案上的那碗漿一動不動,穩穩擺在二人中間。看似平靜的場景,卻只有那碗能知道,這兩人都在暗自較勁,誰也不肯鬆手。
沒多久,碗就向着宋遙瑾那側緩緩移動。
宋遙瑾看向對面,發覺裴雲霽不甚明顯的戲謔之意。對方一直收着力,緩緩增加,就像貓捉耗子般戲弄着。不若如此,那碗早就被打翻,弄得滿桌狼狽了。
“當真無聊。”眼見頹勢已定,宋遙瑾便拿起碗,準備讓攤販換一碗。
卻不成想,她還未說話,攤販就趕緊跑了過來,一下就奪過她手中的碗:“宋大人,這碗都涼了,我給你換一碗,熱乎的漿,喝了也舒坦不是?”
打從二人落座開始,攤販就一邊接待着旁人,一邊關注着宋遙瑾這裏。
他擔心那男子對宋遙瑾不利,見二人言語不和,宋遙瑾又有嫌棄之意,便先下手爲強,爲宋大人鋪好路。想着他一介匹夫,能做的不多。一旦宋大人真和這男子有紛爭,動起手來,喫虧的必然是宋遙瑾。
正巧前幾日依照着土方子買了些藥,聽說專治祕結不通,十里八鄉誰有這毛病,吃了這藥就好。不過就有一樣,這藥着實猛了些,藥到病除卻會迅速瀉肚幾日,非來回跑個天昏地暗,才能一泄解千愁。
趁着二人說話不注意,攤販偷偷給裴雲霽那碗倒了點這藥湯。
雖然量少,但這東西發作迅速,過會要是這男子想對宋大人不利,正好趕上藥效發作,手軟腳痠腹痛難忍,便會落了下風。而他就暗地幫了大人,也算做件好事。攤販想得美滋滋,卻半天不見那男子喝這碗下了料的漿,這還不止,一個回頭招呼旁人的功夫,竟見宋大人端起了那碗。
攤販來不及多想,趕緊衝上前去奪過宋大人手中的碗,心中就一個念頭:可別讓宋大人給這摻了藥的東西坑了!
宋遙瑾手中的碗被奪走之後,靜了兩息,才說道:“換碗熱些的,多謝大哥了。”聲音聽着有些乾澀。
攤販忙應聲,逃也似的跑到一旁去換了碗。而裴雲霽看着攤販驚魂未定的背影,又看看宋遙瑾若有所思的樣子,脣角不覺微微上揚,露出些難剋制的笑意。
“宋大人還真是,深受愛戴。”裴雲霽說到後四個字的時,意有所指般,故意放緩了語調。
商販警惕的神色,裴雲霽嗅而不飲,還有方纔的驚惶奪碗。一瞬間,諸多細節在宋遙瑾心中連成了線。
“你又跟蹤我。”宋遙瑾陳述道。
然而裴雲霽欣然接受,還點了下頭:“懷卿不是早知道?”
“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鬼鬼祟祟作甚。”
裴雲霽說道:“非也。謀略分陰陽,處事亦然。至陰至陽,都不是上佳之策,想必懷卿比我更清楚。”
“從晉陽跟到涿易,當真毅力非凡。”宋遙瑾聲音冷冷回道。
“說回來,懷卿應當感激我纔是。這一路虎狼隨行,多少眼睛盯在你身上,我若不派人護着你,恐怕懷卿今日已成黃土一抔,隨風而去了。”
“虎狼二字,還是贈予你更爲恰當。”宋遙瑾說罷,起身離席便走,徒留一陣清風。
隔了一會,攤販將新打好的熱漿捧過來,卻發現不見宋大人的身影,只有那男子還在原處,坐的有些隨意,卻仍難掩貴氣。
攤販左右看了看,問道:“人呢?”
“宋大人先行一步,”裴雲霽自然地接過碗,起身飲盡,“多謝,漿不錯。”空碗穩穩落在案上,不偏不倚剛好是小案正中。
晉陽城。
一輛馬車在主街上緩步行着,路面平整無缺磚石鋪地,馬蹄踏過路面聲響不大,卻分外清晰。車廂內裝飾簡潔,無絹布絲綢裝點,內壁上僅有幾處彩繪,纔不至顯得簡陋。車內兩側個坐一人,皆是身着官服,束冠老者。
“右相,大王此舉,所欲爲何?老臣怎麼看不懂大王這步棋,究竟有何目的?”車廂內一個老頭說道。
與他對坐的老頭蓄着黑白摻雜的鬍鬚,兩眉之間的刻痕十分搶眼,正是當今虞國百官之首,右丞相胡銘。
胡銘眉頭緊鎖,沉思片刻,隨後安慰道:“大王所做之舉,必有深意。你我只爲大王分憂,旁的事情,不用過多憂慮。”
“只是公子歷作風輕浮,公子居城府頗深,而公子霽又是……”馮栩說完,嘆了口氣。
“目下公子霽不在晉陽,而公子居又被關在宮裏。如果此事當真讓公子歷去,依他平日作風,必會將此事弄得一團糟,絕不是好的人選啊。”胡銘說道,眉宇間更更顯得憂愁。
“右相,那我們要不再試試,這事保不齊還有轉機?”
“這麼多年你不是不明白,大王心意一旦決定,何曾輕易更改過?”
馮栩突然靠近胡銘,壓低聲音道:“不是咱們勸,是讓大王自己回心轉意。”
聽了這話,胡銘捋了捋鬚子,閉目考慮良久,直到馬車外有人傳話,他才重新睜開眼睛:“可以一試。”
“諾。”馮栩答道。
待馮栩下了馬車,胡銘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他右手揉了揉頭,看着馮栩方纔坐過的位子,目光變得深沉,襯得他眼下的烏青更顯得疲憊。過了一會,胡銘整理了一下衣袖,扶了扶頭上的冠,沉聲喚馬車外隨行的心腹。
“大人,有何吩咐?”
“晉陽城不安穩,有兩件事情需要你去幫我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