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莊內，鹿鳴蒿對着回來的鹿湛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臭罵，直到罵累了，才掩着眉眼坐了下來，偏頭不再看自己這個兒子，道:“他們……沒有爲難你吧？你有沒有受傷？”
這位三品刀修身子依舊修長健朗，只是眉宇間多了許多疲倦，如今看到了自己不聽話不省心的兒子，責怨欣慰慌亂皆有，一時竟也迷了眼。
“我沒事，可能是周大人起了惜才之心，所以便放我進來了，但要想再出去，卻是萬萬不能。”
鹿湛搖了搖頭，隨即疑問道:“莊內到底出了什麼事？竟連一隻鳥獸都不讓出去？”
鹿鳴蒿並未說話，看着莊內行色匆匆瞥見這個回來的大少爺卻也一言不發，甚至慌張離去的下人們，陷入了良久的緘默。
鹿湛也細心發現了這一點。
“我見爹似乎並沒有任何異常，難道真如我想的那樣，莊中出了個叛國的內奸，所以父親也在查，於是導致人人自危？”
“人人自危不假。”鹿鳴蒿嘆了口氣，道:“但並不是內奸，據我的推斷……可能是魔。”
鹿湛瞳孔一縮，道:“怎麼……即使是最近的幽州，到這裏也要……”
鹿鳴蒿搖了搖頭，直接打斷了他，道:“你隨我來。”
鹿湛不明所以，看着轉身便邁向後院的父親，只覺心頭有股涼意，脖後微寒，彷彿有人在盯着他一般。
他猛得向後望去，眼前卻是空無一人，只有餘光裏的三兩僕人護院詫異擡起了頭，很快便神色如常，慌張低了下去。
天色明亮，穿過密林灑落在這山崖邊的山莊內，竟有了些許灰暗，彷彿籠上了一層看不見的屏障。
鹿湛額頭有細微的冷汗滲出。
“怎麼了？”
鹿鳴蒿鹿莊主回過身，輕聲喚了喚，然後皺眉道:“你可是發現了什麼？”
鹿湛搖了搖頭，快步跟了上來，道:“倒也不是，之前我見欽差裏面有個叫林待之的，還有那武狀元申繡都上山了，爲何還不見人影？”
“還有這樣的事？”鹿父皺起了眉，然後解釋道:“山莊內似乎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力量，神識不能外放出去，所以他們具體在哪兒，爲父也不得而知。”
鹿湛不再言語，只是跟着自己的父親來到了後院。
這裏出現了一個大洞，洞前盤坐着一個褒衣博帶的老者。
老者緊閉着眼，發白的嘴脣上下闔動，似乎是在念叨着什麼，那如枯樹皮一般的寫滿皺紋的臉上隱隱有冷汗滲出。
“何先生！”
鹿湛一聲驚呼，便要衝上前去。
那老者合上的眼皮動了動，卻並未睜開，只是臉色又白了幾分。
“慢着。”鹿鳴蒿一聲清喝，及時止住了自己的兒子。
鹿湛也不是傻瓜，並沒有意氣用事，只是顫抖着脣，看着洞中慢慢溢出又在何先生施壓下逼退的黑氣，問道:“這……這是怎麼回事？”
何先生當年蒙鹿莊主相救，辭官後便隱居於這白鷺山莊，是鹿湛的授業恩師。
儒生七境。
知禮、止學、靜心、定魄、安魂、無慮、得道。
何先生便是安魂境儒生。
差不多相當於修士三品境界。
鹿鳴蒿解釋道:“大概半個月前，你出去後不久，這裏挖的地基就出現了一個大洞，黑氣繚繞，連綿不休。附近的僕人都發了狂，也有的性情大變。好在何老發現的及時，藉着浩然正氣進去探查一番後便告知我下方有一個血池，那股黑氣正是血池逸散出來的，被黑氣影響到的人會被慾望和殺戮佔據理智，逐漸變成怪物。不過萬事萬物相生相剋，大地的存在有效遏止了些許血水的擴散，至於其他的部分，便由何先生擋下了。後來我們根據傳說典籍，發現被那黑氣影響後，極有可能入魔。”
“試過，沒有作用，似乎人爲干預並不能阻礙這黑氣，只有浩然正氣是天地間最純粹的力量之一，能在一定程度上剋制些許。”
“何師……在這裏多少天了？”
鹿鳴蒿看着身形更顯消瘦的老者，道:“十天了。”
“既然浩然正氣能剋制那黑氣，讓何先生帶着……帶着我們逃不還行嗎？”
鹿湛沉默了會，突然開口。
“至於下方的都司兵馬，我們和他們拼了還不行嗎？左右是一個死，何必要這麼不明不白死去？”
鹿鳴蒿搖了搖頭，道:“何老之前也本可以離開，相信以他的身份，朝廷也不會有所懷疑，更何況他有浩然正氣護體，邪祟難侵……但他還是留下來了，你可知爲什麼？”
鹿湛搖了搖頭。
鹿鳴蒿道:“之前何老在裴閣老手下做事，算他半個門生。何老同我說，朝裏那個老人和他說過一句話，他至今都還記憶猶新。”
“什麼話？”
“一抔赤心事君王，忱以憂國忘小家。”
鹿鳴蒿嘆了口氣，道:“正是因爲他和爲父都知道這個道理，所以才留在此處，又是這麼得配合朝廷。實際上，朝廷如果做得狠些，完全可以派兵上來將山莊踏平，然後自己處理這些事，但他們並沒有這麼做。”
鹿湛已經隱隱明白了都司爲何要圍住白鷺山了，原來不是出了反賊，而是真的事關天下大事。
“但把人困守在山上和讓我們等死又有什麼分別呢？”
他苦笑着，道:“忱以報國，何以報家？”
鹿鳴蒿也不說話了。
鹿湛突然想到了什麼，原本蒼白的神色立馬變得禁張，問:“娘呢？娘沒事吧？”
鹿鳴蒿搖了搖頭，道:“你娘身體不好，所以一直都在房中，並未出事，待會你去見見她，順便報個平安。對了，莊裏的事你不要同她講，她現在還不知道。”
鹿湛點點頭，道:“孩兒明白。”
“我們走吧，不要打擾何老，等揪出了被黑氣影響的人……也就是入魔之人，我們再去山下求情。”
“要如何抓呢？”
“暫時不知道，但每晚天黑，都會有人悄無聲息地死去，只留下一具鮮血被吸乾的屍骸……”
“那爲何不讓所有人聚在一起呢？”
“試過，那人沒有動手。”
“那這樣不是挺好？沒有人死去，大家都活着。”
“但何老堅持不了多久，到時候，大家一起完蛋。所以我又讓他們自行做自己的去了。”
鹿湛沉默了。
鹿莊主看着斜陽落下的餘暉，嘆了口氣。
“天快黑了，你快點去見你孃親吧。”
……
山莊外，林待之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布好了陣法。
這是他在百草園裏的兩百年學會的，可以放大法寶的範圍。
布的就是封天錐。
只要他不死，所有人和物都別想出去。
這是規則。
有腳步聲在身後響起。
“你爲何沒走？”
林待之怔了怔，他之前沒有刻意去感知什麼，如今才發現，申繡居然跟了過來。
申繡道:“裴大小姐。”
然後他又加了句，“我讓將士們下山了。”
於是林待之明白了。
申繡又問:“你在做什麼？”
林待之隔着屏障看着天空，道:“天要黑了。”
“怎麼說？”
“需要閉眼來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