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相州怪談 >第87章 想家
    如果一定要說,相州城哪一年的春天最爲寂寥,蘇南書想着,大概就是今年了,西北的黃沙沒日沒夜地向着中原席捲而來,空氣裏都是黃澄澄的,塵土漫天的氣象。

    院子裏的玉蘭花早早的就開了,直到船狀的、碩大的花瓣落滿了青石板路,也不見有人曾爲它駐足。

    院子裏的人都太忙了。

    霜降忙着熬藥——按照常理,每到清明前後,冬末初春,大概是天氣轉暖,候鳥即將回歸的緣故,蘇南書的身子應當是比隆冬要爽利很多的,但今年例外,她除卻咳疾,背上的燙傷也反反覆覆不見好。

    霜降每晨起,每日落,都要細細地爲她擦上一遍藥,正午時又要喝止咳的湯藥,這一來二去,霜降不得不整個人泡在藥寮中,行走之間,都常常帶着一股苦藥味兒。

    而柳虎,則忙着頂替起蕭城的擔子。

    西北戰事已平,段淳剛領着古滇三十萬精兵親赴西北邊境與單于和談,和談的最終結果,是將一直以來作爲西北崗哨的安川與安西徹底劃歸蠻族統轄,大楚每年以馳援爲名,向安西、安川投放精米一百五十石,白麪二百石,外加遣大楚宗室女前往蠻族,日日焚香禮佛,超度呼延將軍等一行英豪,替大楚贖罪。

    王朝的衰敗,歷來是從放棄女人開始的。

    在過了很久之後,蘇南書再度踏上安川的土地時,曾聽當地人說,這大楚和親的宗世女還未啓程時,單于就已早早將屠刀橫在安川城門上,只等這女人離開大楚邊境,抵達安川時,他便要將其頭顱砍下,懸掛城門之上,告慰呼延庭在天亡靈。

    這一幕,要讓大楚的將士和百姓,都親眼看見。

    據傳這宗世女離京之時,城中的金佛曾落下血淚,車隊所行之處,孤雁哀鳴,萬獸同哭,經久不絕。

    話說的遠了,眼下西北既已平定,按理說該是蕭城歸家之期,可是蘇南書臥在牀前等啊等,也不見離人歸來。

    蘇南書也問過,柳虎只說,如今外患雖除,內憂卻日益加劇。

    段淳剛憑此功一躍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攝政王,臨朝第一件事,就是向主戰派狠狠開刀,上到護國將軍,下到兵部尋常官吏全都清洗個遍,大楚皇帝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弱,太子又尚未成年,一時間,大楚成了段淳剛的大楚。

    只是他爲人尚算誠信,饒是這次大清洗牽連了上下官員數百人,但處於漩渦中心的蕭家和蘇家,卻好端端地,從其中全身而退,除罷免官職以外,再無任何多餘的處分。

    蘇南書聽着柳虎的話,總隱隱覺得,哪裏有些不對。

    【姑娘!做什麼皺着個眉頭呢?這不是好事嗎?】霜降的臉愁苦了一個冬天,終於見了笑模樣,她一邊給蘇南書的背上敷藥,一邊寬慰她。

    【嘶——】涼藥碰到傷口,蘇南書疼得倒吸一口冷氣,她皺着眉,輕聲問,【爹爹雖無事,但那些同僚呢?爹爹的門客呢?也能全然無恙嗎?】

    霜降的手頓了一頓,這倒是她沒想過的。

    蘇南書又說,【西北之事變成這番不可收拾的局面,可以說,是爹爹和孫老將軍一手促成的,撇下對錯不談,他們兩個帶着儒生衝鋒陷陣,到頭來自己卻全身而退,將他人棄之不顧,若此事真如我所說,那爹爹莫談官場上的威信何在,恐怕日後,日子也過不安生了。】

    一番話下來,霜降徹底傻眼了。

    老爺的爲人,誰人不知,最是剛正仗義,若不然,何敢死諫,請求聖上出兵呢?

    可事情的發展若真如蘇南書所說的那樣,段淳剛重創主戰一派,卻唯獨放過老爺與將軍,以老爺的性子,只怕——比死還難受。

    她琢磨着箇中曲折,不免失神,沒注意這涼藥,似漿糊一樣,啪嗒一聲,掉在了蘇南書背上。

    【啊!】蘇南書一聲驚呼,霜降嚇得趕忙去看,【對不住,姑娘,實在對不住,我走神了。】

    蘇南書忍着疼,叫她放寬心,【沒事兒,不過是嚇着了,不疼的。】

    正說着,柳虎從院外【咚咚咚】地跑進來,言語間是擋也擋不住的喜氣盈盈,他大聲嚷着,【姑娘!老爺來信了!老爺從京都來信了!!】

    蘇南書猛地支起身子,將衣裳穿好,搖着霜降的胳膊說,【快去看看!】

    除去書信,母親王氏還託人帶了許多喫食物件兒回來,蘇南書拆開包,一樣一樣看着,有她小時候最喜歡喫的石子饃,也有些京都獨有的胭脂,大大小小十幾樣,連霜降與柳虎的份兒也有。

    霜降得了一件厚厚的夾襖和雪花膏,蘇南書向家中去信時,曾提起一嘴,相州的雪極大,隆冬時節,雪常常沒了小腿,霜降往來幹活最是不易,常常手凍的生瘡,王氏見信,特地找人縫了一個虎皮夾襖,囑咐霜降千萬不要受寒。

    柳虎得的是五雙軟底的布鞋,仔細看去,大小不一,他年紀小,尚在長身體,鞋子總是動不動就小了,他很小沒了娘,沒人給他操持喫穿,這鞋小了便咬着牙硬穿,直到蘇南書發現,纔會給他二兩銀子,逼着他換雙合腳的鞋去。

    兩人捧着禮物,笑得合不攏嘴。

    【姑娘,這還有什麼——快看看!誒!這有個泥娃娃!】霜降笑着把那泥人拿了出來,只見那娃娃面大如盆,兩頰紅彤彤地,極爲可人,她翻過來,見身後有字,便低聲唸了出來,【早得貴子——】

    話說完,氣氛便冷了下去。

    再看去,包裹裏剩下的,都是給蕭城備好的禮物了。

    蘇南書曾在心中提起,蕭城的衣服來來回回,就那麼幾件,王氏便問清了尺寸,找人將蕭城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的衣裳,都做了幾件兒,整整齊齊地疊放在包裹的底下。

    蘇南書緩緩將衣裳捧起來,放在鼻尖,是一股好聞的,茉莉花的味道。

    說不清楚是在想蕭城,還是在想家,蘇南書就這麼捧着衣服,嗚嗚地哭出了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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