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楚會在蘇俐心裏最深處、最柔軟的地方不斷感染、蔓延。不管怎樣清洗,她身上的血跡都不會消失。
而我也明白,那就是親手殺了一個人所要揹負的陰影。
所以……
“阿秀。”
蘇俐的聲音喚醒了我的思考,我睜開眼睛望向她。此刻的她已經換下了旻欣製作給她的、沾滿鮮血的那件水手服,穿上了原本破破爛爛的鯊魚外套。
“怎麼了?”我問。
“這件衣服請你還給杜姐姐姐姐吧。”蘇俐將洗好的那件水手服連身裙遞給我。我接過之後問:“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意思?”
“你想自首嗎?”
聽見我說這話,蘇俐露出冷笑,並大大的張開嘴巴,將舌頭伸了出來。原本我以爲是她嘴裏有些什麼,想要上前看清楚,卻毫無預警的被血沫噴了滿臉。
蘇俐咬斷了自己的舌頭。
大量的鮮血噴了出來。我還來不及反應,白色的光就從她口中綻放。
“……天使症患者沒有自殺的權力。”蘇俐的發言咬字清晰,根本不像是舌頭斷掉的人。僅僅數秒,她的舌頭已經恢復了,僅有地上血跡留下而已。“擦傷或骨折之類的很快就會恢復……越是嚴重、致命的傷口就治癒的越快,所以我們根本無法自殺。”
我不禁愣住。爲什麼沒有發現呢?最初蘇俐在旅館和我家受傷的傷口,都早就痊癒了。
“而且,如果是來自他人的傷害,翅膀甚至可以‘自動報復’。”蘇俐嘲諷般的笑說:“能夠傷害我們的,只有翅膀本身。就算自首,也不會有人敢懲罰我們。”
會說出這樣的話語,代表說他們有過那樣的記錄,又或者是曾經見過誰打算要殺死他們嗎?因爲見過那樣的下場,所以纔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雖然是在笑,但在我看來卻是痛苦萬分。
接着,蘇俐像是在討論晚餐菜色那樣,很輕鬆愉快的如此說着。
“我已經決定了。”
“……”
“我不會去尋找許茜夏,我不會去追逐治癒天使症的方法了。”
“……”
“你有聽見嗎?”
“抱歉。”
我的大腦一瞬間陷入空白。蘇俐看了我的反應,有些無奈的搖頭笑了。她說:“如果爲了拯救我區區一個人,就要去讓其他人揹負死亡的風險……因而換來的這條命,我寧可不要。”她的語氣沒有任何起伏。
……是這樣嗎?
窩在草叢中的那一段時間中,蘇俐在思考的……就是這些吧?我感覺胸口中有不明的熱正在鼓動。這是什麼心情?我現在究竟在期待些什麼?
“雖說如此,但我不會跟你一樣選擇自殺,應該說我也無法自殺。”蘇俐淡然的說着:“我會靜靜的等待死期到來,等待翅膀將我帶走。”
“是嗎?”我用手捂着嘴說。
我在期待些什麼?我用門牙用力咬住手掌內側直到出血,鐵鏽的味道充滿口中……不明的熱在我胸口鼓動,我拼命忍住自己露出那個表情。
“但是。”
蘇俐忽然這樣說的瞬間,我感覺呼吸一瞬間停止了。我愕然的望向蘇俐,害怕她接下來要說的話語。
“我在死之前,我想要去見一個人。”蘇俐握緊拳頭說:“而且我希望能儘快,現在我只有一邊翅膀的一部分染成黑色……我希望在兩片翅膀都染成黑色之前見到他。”
“什麼意思?”我吞着口水問道。
蘇俐微微往後一瞥,一黑一白兩片翅膀同時動作。白色的翅膀是“即使失控也能靠我的能力抑制”,而黑色的翅膀是“只要失控就算是我的能力也無法壓抑”。
“這樣的話,暫時就不會有問題吧?”蘇俐說着,同時一黑一白兩片翅膀像是麥芽糖那樣的纏繞、扭曲在一起。
兩片翅膀的力量恐怕沒有高低之分,靠着這個方法或許可以抑制黑色翅膀的失控。
“如果說早一點想到這個方法,狄亞貴就不會死了。”蘇俐沒有起伏的說着。
“我的父親。”蘇俐淡然的說着:“蘇正輝。”
爲什麼會忽然想見父親?明明之前從來沒有提過。我忍下疑惑繼續問:“他在哪裏?”
“如果說機構那邊的地址沒錯,是在臺南那邊。”
“……你一定要去嗎?”
“嗯。”蘇俐低垂着睫毛說着:“我的母親在產下我的時候過世了……這是我最後的任性,我想要看看我的父親。在見過他之後,我就可以毫無遺憾的等死了。”
“……”我鬆了一口氣,卻同時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厭惡。
“我現在已經不想強迫你了。”蘇俐望着我說:“如果說你不想幫我的話……那也沒關係。”
“我無所謂。”我幾乎是一瞬間脫口說出這句話。蘇俐的神色顯得有些迷惑,這也難怪……之前我是那樣的渴求早一秒能安詳死去。
但是。
“不過,我也有些自私的要求。”我吞着口水說:“希望你可以讓我陪着你,直到你‘消失’的那瞬間。”
聽見我這番話,蘇俐顯得非常不解。
“爲什麼?”蘇俐迷惘的問着。
“如果說。”我緩緩的說着:“能夠被天使一起帶着消失,那一定是全世界最浪漫的自殺吧?”
多麼可恥、多麼悲哀。我終於明白胸口那熱的真相了……我究竟在期待些什麼?
我用手遮住的臉,笑得幾乎要把臉撕裂了。
荒腔走板的愉悅、愚蠢可笑的快樂……醜惡扭曲的歡喜。
不管如何說服自己,自殺都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孤獨的事情。儘管明白死的彼方是解脫亦然,即使知道自殺是唯一解法亦然。獨自去死仍是一件很難受的事情。
但是,有人陪伴着一起去死,竟然會讓我這樣安心。我在知道蘇俐放棄的瞬間,內心安慰的就像是個人渣。我拼命想要忍住的,是卑劣的笑容。
‘你以爲這樣就會改變什麼嗎?’不協和音笑着說,像是好朋友那樣的跟我勾肩搭背。我用力的甩開他的手,並握住眼前迷惑、迷失的,蘇俐那小小的手。
我喜歡我們像是罪人在互舔傷口般的情景。
然而,明明睡前是那樣喜悅的心情。我在夢之中,依然回到了那個場所。
是停屍間。
第一次看到自殺的父親遺體時,只覺得【真狡猾啊】。
【真好吶。】
跳樓自殺的父親遺體頭部毀壞得一塌糊塗。少了下顎的束縛,長長的舌頭垂了出來,像是某種噁心的蛞蝓那樣;肋骨凌亂的突出,本該厚實的胸膛像是瀉了氣的皮球那樣扁了下去;手腳扭曲到奇怪的方向,像是擰成一整條的垃圾袋。
我一點感觸也沒有。
人死了,就是單純的肉塊。這裏的屍體,和冰櫃裏的豬肉沒有任何差別。都只是蛋白質和氨基酸。
我只是單純的覺得【真好吶】。
【我要走了】
仰躺在牀上的屍體說着。
【我要走了,而你要活到什麼時候呢?】
我用布蓋上屍體的臉,但他的聲音仍然傳了出來。
一片黑色覆蓋上屍體的臉部,金屬高速摩擦的不協和音傳來。
‘真是可憐吶,你什麼時候纔可以不用活下去呢?’
說完,屍體的手舉了起來,指向我的身後。
“……唉。”
我忍不住嘆了氣。我知道我他指向的方向有什麼存在着。
我只是不想面對而已。
於是,我從虛空中抽出冰錐,朝着自己的喉嚨用力刺下。
已經不想再作夢了。
在晨曦的陽光中,我緩緩睜開眼睛。
爲什麼啊?明明已經是如此滿足的心情了,爲什麼我仍作着夢呢?我的世界……爲之顫抖,發慌的像是孩子。
“阿秀!阿秀!”
一睜開眼睛,便發現蘇俐正一臉驚恐的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