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惜白咬着下脣。
宋昔年失笑：“人在哪裏不會受委屈？從前流放在北地時，我也算是見慣了人情冷暖，若連這一點都受不住，那還能活到現在？再說了，這事也不單單是爲了你，也是爲了我們家。”
“做醫者，到太醫就是頂天了，可你看看做太醫的爹，又有什麼好呢？被無辜牽連，冤枉受罰，卻毫無反抗之力。救的了別人，卻救不了自家人……”
宋昔年的眼底泛起一絲不甘的怒意，但很快就被他壓了下去。
“無權無勢的人家，就是如此，運氣好，能得個善終。運氣不好，只能成爲旁人爭鬥的工具和替罪羊。”
宋惜白沉默了。
她知道大嫂的死，是大哥心中難以抹平的恨事。
宋昔年深吸了口氣，才接着說道。
“我本不想告訴你，但思來想去，這個家總得需要大家羣策羣力，才能更上一層樓。二弟和爹一樣心性單純，倒是小妹你自幼聰穎過人。”
“所以，大哥也不瞞你了，我想借着你如今的勢頭，給我們宋家掙一把功勞！”
宋惜白唰得擡頭，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功勞？
大哥說的功勞，還能是什麼？
只有是從龍之功了。
宋惜白抿了抿脣。
她倒不覺得大哥這想法有什麼錯，只是，以宋家這樣的家世，哪怕有從龍之功，最多也就能得封個爵位，就像是太后孃家祝家、貴妃孃家舒家那樣。
要想真正擠進權貴圈子，是很難很難的。
至少也得渡過三代纔行。
因爲大哥想要的，明顯不是喫爵位祿米的三流勳貴，他想要貨真價實的權力。
宋惜白神色複雜地看着她哥良久，最終還是沒說出勸人的話，而是問道。
“那大哥具體打算如何做？”
“以你的身份，投靠太子是第一步，和江陰宋家聯繫是第二步，我相信他們若知道你的身份，必不會拒絕和我們家合宗。”
“至於後面嘛，助太子登上大位，若能蒙恩得爵，再與世家聯姻，想來暫時就能穩住了。”
宋惜白目瞪口呆。
“你連婚事都打算好了？”
宋昔年自嘲一笑：“你大嫂去後，我本想終身不娶，但若是能以此來換取利益，倒也還算值得。只是希望百年之後，再見你大嫂，她能原諒我。”
宋惜白不知道該怎麼勸。
良久後，才發出一聲嘆息。
“大哥不後悔就好。”
頓了頓，又加了句。
“若是日後新妻不喜淺淺，就把她送進宮來。”
也免得到時候大哥兩頭爲難。
不過宋惜白沒想到的是，現在的未雨綢繆，日後沒能用到。
宋惜白留了大哥吃了頓飯，讓人安排他在廂房歇息，打算等明天再送他回京。
宋昔年在莊子上逛了一圈，還特意去見了見那位羅師傅。
羅師傅個子矮小，還沒宋惜白高，身材敦實，一張臉皺巴巴的，不知道的還以爲他是個積年老農。
但只要看過他的手，就知道不是那麼回事了。
這位羅師傅的巧手是天生的，五指細長，靈活無比，做起再精細地活都不在話下。
然後她就明白了，爲什麼這位師傅會提先前那奇怪的要求。
個子矮，長相一般甚至可以說得上醜陋，人又顯老……一般女子看不上啊！
宋惜白捂臉，決定回去後跟嬤嬤提一提，放寬些要求。
羅師傅第一次見到主人，搓着手，忐忑上前。
宋昔年問了幾句話，又敲打了一番，就把羅師傅鎮住了，稀裏糊塗地就把契約年限加上了一倍。
宋惜白再次震驚了。
大哥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奸商了？
二十年！
等年限到，這羅師傅都不知道活沒活着。
他現在都四十多了誒！
宋昔年神色如常，敲完後，又摸出了一塊金葉子扔到桌子上。
羅師傅喜笑顏開地捧着金葉子道謝。
退出去後，宋惜白忍不住拿眼風去瞟她大哥。
宋昔年被她的眼神看得渾身不自在。
“你看什麼？”
“大哥是真的變了好多。”宋惜白嘟囔了一句。
“日夜跟那些狡猾的商人接觸，若不變得機敏點，早就被坑慘了。其實，我原本是想讓他籤賣身契的。畢竟事關望遠鏡，目前只有他會製作。但讓良籍淪爲奴籍，多少有點過意不去。”
宋惜白再次無語。
大哥這算是“良心未泯”嗎？
扯了扯嘴角，宋惜白不打算過多深究。
到了第二日，宋惜白送別了宋昔年，回後院的路上，忽然想到件事，隨即叫來了慶喜。
“待會兒你去羅師傅屋裏一趟，告訴他，望遠鏡可以看到遠處的景物，也可以將近處的東西變大，他可以自己試着做一個更精細的，這樣做小東西時就不用眯着眼睛湊很近了。”
昨天過去的時候，宋惜白就注意到羅師傅有點近視眼，眼睛一直眯着，幹活時頭低得很低。
可惜沒法測量度數，要不然直接配個眼鏡就行了。
這年代的手藝人，可不像她前世那樣受人尊敬，多的是老無所依，窮困潦倒，最後死得悽慘的。
像那些手藝高超的繡娘，哪個沒有眼睛方面的毛病？
做首飾大概也是一樣。
宋惜白搖頭晃腦地回到了後院。
而另一邊，正在忙活的羅師傅，見到慶喜，急忙起身。
“小總管，您怎麼來了？”
“夫人命我傳話。”
慶喜繃着臉，摸了摸嘴脣上的假鬍子，一字一句地複述完了宋惜白的話，然後轉身就走了。
羅師傅站在原地，良久後，突然擡手抹了抹眼睛。
他之所以沒多少猶豫就簽了長契，其實有一部分私心。
他的眼睛近些年越來越模糊了。而做首飾很費眼力，他師傅就是在四十多歲時眼睛不行，被大戶人家辭退，纔不得不出來傳授手藝。
羅師傅一直擔心自己會和他師父一樣。
可沒想到，這家的夫人，注意到了自己的問題，卻沒有辭退自己，反而想了個辦法讓自己能看得清。
這樣的主人家，可真難得啊！
羅師傅揉了揉眼睛，咧開嘴笑得很是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