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些物事之前,擺放着一隻黃銅小香爐,供女孩子們焚香祈禱用。
桌上還有些用瓜果雕成的奇花異鳥,和一隻在香瓜皮上、浮雕出喜慶圖案的“花瓜”。
像蜜桃、聞香果等時令的鮮品,李雲絕也不要錢似的都買了,一併擺在乞巧桌上。
還有幾樣供物,是李雲絕傍晚時,剛出門買的,正是幾種新出鍋的巧果,正被時人稱爲“笑厭兒”。
笑厭兒也是夏令受人歡迎的美食,正是把白糖下到鍋裏,燒灼熔化成糖漿,之後再和入白麪粉和香芝麻,攪拌均勻後,在木桌案上攤薄。
等晾涼,便用刀切成長方塊,折成梭形的巧果胚。
之後再放入油鍋,用熱油烹炸,炸至金黃,就成了笑厭兒。
因爲七夕節的緣故,這幾天出爐的笑厭兒,還會被店家捏成彎月、喜鵲、牛郎形、織女形等等,總之便是跟七夕傳說搭邊的各種形狀。
李雲絕今天買回來的,便主要是喜鵲和織女形狀的笑厭兒。
所以別看作爲乞巧桌的八仙桌,挺大,但被這麼多琳琅滿目的花果物事一擺,真是滿滿騰騰,差點擺不下。
因爲七夕是乞巧節,所以今晚的主角,還是女子。
雖然,李雲絕跟臂龍僧,白天傍晚準備時,還忙裏忙外。
李雲絕就不用說了,臂龍僧空照,承擔了所有灑掃庭院的工作。
這張沉重的八仙桌,便是他奮起龍臂神力,吭哧吭哧地給扛出來的。
但等到明月東昇,乞巧正式開始時,李雲絕和臂龍僧,只能到前面院子裏的魚樂亭中,喝茶喫點心。
雖然都是特殊的異人,但今晚過萬民皆樂的七夕節時,他們還是尊重了傳統。
七夕乞巧的重要時刻,還是隻能女子在場。
這是一年到頭中,少有的女子唱主角的節日。
於是在後院,吉時一到,便由大掌櫃雲月兮領頭,衆女郎輪流焚香,對月禮拜。
禮拜完,她們將自己的胭脂水粉、香藥玉膏,作爲供品,擺到了供桌上,請織女娘娘享用。
這時她們對冥冥中的織女大神,各自許下自己的心願。
到了這一環節,雲月兮和冰瀧兒,都覺得有點怪怪的……
但在這樣香菸繚繞、月光融融的氛圍中,古怪的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便也跟姐妹們一起,焚香許願了。
對這許願,李雲絕預先跟她們打過招呼,說在那些經典的願望,比如變得更漂亮、比如早遇如意郎君之外,也拜託她們,幫忙跟織女娘娘祈禱祈禱,請她老人家保佑星上屋生意興隆、財源滾滾、出入平安!
李雲絕拜託的許願,還有很多,幾乎“罄竹難書”——
當然這是玩笑的說法,但能寫滿兩三張紙那是肯定的。
甚至這傢伙還拜託她們,幫他祈求姻緣早諧,希望能早日娶得一位溫柔賢淑、臉蛋兒還要好看的妻子,然後再早日生幾個大胖小子——
當時雲月兮她們,頓時就不幹了!
她們說,真要按李雲絕說的來祈求,她們唸到半夜都念不完,所以最後精簡成,幫他祈求招財進寶、平安祥和,就足夠了。
李雲絕有點不甘心,還待爭取,但一看五女堅決的表情,只好悻悻然作罷了。
祈禱許願完成,雲月兮等人,便把上供的胭脂水粉之類,大略分成了兩份。
一份被衆女拿在手裏,使勁丟向了屋頂,象徵送給了天上的織女娘娘;
另一份,留下來日後自己繼續用,意味着自己也跟織女天神用着一樣的化妝品,今後便也能跟織女一樣,心靈手巧、花容月貌了。
胭脂水粉、香藥玉膏,被她們毫不顧惜地紛紛拋上屋頂,看得前院偷看的李雲絕,心肝兒直顫,心疼不已。
他都開始在心裏琢磨,轉天要不要偷偷上房,把這些物事再弄下來?
不過又一想:
“我弄下來,有啥用?難道我也要塗脂抹粉嗎?”
這麼一想,他忽然便覺得,還是要尊重傳統,扔了,就扔了吧。
衆女郎完成了這個程序,便把李雲絕跟臂龍僧,再次請進了後院。
其實,七夕整晚,男子都不該湊到女人跟前的,但誰叫,這是異人滿庭的星上屋呢?
人都齊了,這時便到了歡樂時光了,後院的乞巧供桌,也變成食桌了。
大夥兒一起圍坐在桌前,一邊喫着瓜果點心,一邊聊着關心的事情,場面熱鬧而親切。
今夜此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座中男子俱爲英豪,女兒皆是佳客。
當聊至深夜,在繁星銀月的清光中,“香霧雲鬟溼,清輝玉臂寒”,也是別有一番風致。
他們也喝了剛剛好的果酒,其口味甜淡,無論喝多少,也只至微醺,正是熏熏然以助談興的程度,一切都是剛剛好。
夜色深沉,月移中天。
酒飲熏熏,滿面酡紅。
舉目四顧,滿座都是摯友良朋。
於是這時,縱使再緊閉的心扉,也忍不住想要悄悄地打開……
深埋的心事,掩飾的焦慮,便隨着燻蒸蔓延的酒意,在夏夜的月光與清風中,飛速地爬上了心頭,想要跟最親近、最信任的人,一吐爲快。
這個人,便是雲月兮。
自濁陰島歸來,她的內心,掩藏了太多的愁苦與焦慮。
於是,她找了個適當時候,便悄悄拉過了李雲絕,一同到前面那個院子裏,靠西邊的魚樂亭中,說說話了。
雖然,今夜良辰美景、喜慶輕鬆,但云月兮這番話,可並非閒談。
一開口,雲月兮便說道:
“雲絕,其實我騙了你。”
“嗯?”李雲絕有點不可思議地看着她。
雲月兮不確定,對面人兒的不可思議,是不可思議話的內容,還是不可思議自己居然跟他說出來了。
但不管怎樣,今夜她就是來坦白的。
“雲絕,”她用輕柔的聲音,說着驚天動地的事,“其實,我來自天上。”
“確切地說,是仙陸。”
“是、是仙陸啊?”李雲絕驚訝地看着她。
很明顯,他沒有云月兮想象的那麼驚訝。
於是女孩兒便笑了,嬌美的俏臉上,綻放出一縷輕鬆的笑容。
對李雲絕的這個表現,雲月兮已經有所預判。
她已想過、推演過無數遍,最後得出的結論是:
之前,星上屋之主,便已經有些懷疑;
最後,月仙靈將的綁架、濁陰島之行,便讓有些事情,已經不是懷疑,而是心照不宣了。
一個念頭,忽然冒起在微醺的女郎心頭:
“也許,他一直在等今天這一刻,等我跟他坦白吧?”
想到這點,她朝李雲絕,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果然,李雲絕回了個會心的微笑。
於是雲月兮,接下來的講述,更加流暢,更加沒有心結了。
陣陣蛙鳴聲中,她講了自己曾是月仙公主時的事情,講了國中鉅變、自己跳下了萬丈月光天崖;
重點講了跳崖之後,不知道怎麼便穿越虛空,摔在了李雲絕身上——
她沒好意思說被少年接在了懷裏。
其實當最初的震驚、不甘、難過、愁悶過去,在之後的許多日子裏,從空中隕落、衣衫不整地被少年接住、摟住、還摸了又摸的那一幕,已經好多次出現在女孩兒的夢裏了……
隕落墮懷的那一幕,已成爲她幽暗的不爲人知的另一面中,爲數不多的、讓自己歡欣、臉紅、懷念的亮色回憶了……
縱然已有猜測,但李雲絕聽到這些,還是十分驚訝。
還有些豁然開朗:
他終於知道,自己莫名其妙的月海神空、月靈仙鑽,是怎麼來的了!
所以,諸般神空仙月、星主星位,都是眼前空靈惆悵的女子,帶來的呀!
抑制住心中的激動,李雲絕繼續聽雲月兮往下說。
當然,之後清涼山、抑或是京城中的種種,倒不必細說,因爲李雲絕,都知道。
但再之後,雲月兮又重點說了,她被月仙靈將白冰輝,綁往濁陰島落日國的事。
後來的營救,李雲絕也知道,但至今他還不知道的是,落日宮大殿上,落日王的那一番話。
當然,重點中的重點,還是落日王那幾句關鍵的話:
“這便是你們失落的,月靈仙鑽?”
“不不不,不是,這不完整。”
“你,只帶來一半。”
“確切地說,你只帶來容器。”
“最重要的仙鑽,並不在這裏。”
即使雲月兮,已經在心裏,無數次安慰、排解了自己,這時候說出來,她依舊神情黯然,並覺得自己並沒有想象的那麼堅強。
尤其,是在李雲絕的面前啊……
頭,不知不覺地便低垂下來……
但不管如何,終於說出來了,她還是感覺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輕鬆。
於是她抹了抹眼角,擡起頭來,朝李雲絕露出一個微笑,說道:
“瞞了你這麼久,騙了你這麼久,你,會怪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