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這位堂兄什麼都好,就是脾性過於剛直迂腐,用阿爹的話來說,便就是他再會讀書,進了官場亦是不招人待見。
他還是聽他阿爹,回去好好陪趙十二高興。
範四郎的這頓宴席一直喫到月上中天,散場的時候,那些紈絝子弟們不是叫下人扶着出去,便是擡着出去。
範四郎醉眼朦朧地送完客,扶着小廝的肩膀,左右搖晃地走出怡紅院。
他將將過了一條十字巷,便被一個突然從曲巷裏衝出來的人影嚇了一大跳,若非他動作機警扶住了牆,只怕得栽個狗喫屎。
“哪個不長眼地敢撞小爺?”
顧浥塵拱手作揖:“範四郎有禮。”
“顧三郎?你不是走了嗎?”
“本來是走了,但某有話想問範四郎,故而在這裏多等了片刻。”
“你想問什麼?”
“來年的國子監會試,你當真要把它做成金錢生意?”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若是,”顧三郎提袖,朝皇城方向拱手,“某定會上稟陛下。”
“……”
範四郎沉默地看着顧三郎,片刻後,他扶着牆哈哈大笑:“顧三郎,你可真真是要笑死我了,哈哈哈……”
“哪裏好笑了?”
“第一,你以爲自己是誰,想上稟陛下便可上稟陛下了?第二,便你真能上稟,陛下就會發落我了?
顧三
郎,若你真熟讀史籍,便該知道,諸如謝陽之流永不絕爾,便你上稟成功,陛下撤了我再命新人,你如何敢保證那新人不會徇私?
便他今日不敢徇私,那來日呢?”
顧浥塵不能答。
論讀書和才華,他自詡不比任何世家子弟差,入國子監之前,他的才名就已經是陵陽城內第一。
可他卻比崔鬱離,謝扶光這些人晚了足足兩年才進入國子監。
入國子監後,凡有考試,他的六藝成績都是第一,然,夫子們卻甚少誇他,卻常誇崔鬱離和謝扶光。
爲何?
因他們一人出生清河崔氏,一人出生陳郡謝家,不像他,只是一個落魄書香人家的一個小小郎君。
他不甘心!
“顧三郎,好好讀你的書,只要你足夠努力,總能碰上機會的。”說罷,範四郎甩甩衣袖,復又架着小廝的肩膀,準備歸家。
沉沉夜色中,範四郎的背影越行越遠,遠得將要看不見時,顧浥塵忽而開口:“範四郎,請留步。”
“還有事?”
“某沒有十萬銀。”
“什麼?”
“某沒有十萬銀,但某也不需要靠十萬銀來拿到頭名,某隻需要範四郎許某一個公平公正,這,要多少銀?”
範四郎推開小廝,搖晃着身形朝顧浥塵拱手作揖:“不愧是叫全陵陽盛讚的第一公子,真真當得起端方凜然四個字,佩服。”
“多少銀?”
範四郎擡手,朝顧浥塵比了一個“一”。
“一千?”
“一萬銀!只
要顧三郎能給我一萬銀,我定讓顧三郎得一場公平公正!”
“……”
見顧浥塵不答,範四郎再次大笑,笑聲裏俱是鄙夷:“到底是三流世家的弟子,連一萬銀都拿不出來。”
“誰說某拿不出來?!”顧浥塵拂袖,“三日後,某定會給範四郎一萬銀,到時候,還望範四郎遵守承諾。”
範四郎眯着醉眼,沉默地看着顧浥塵拂袖而走,待他消失在紅衣坊,他才直起身,理了理微亂的衣襟。
然後,他轉身,再次走向怡紅院。
“四郎,您沒醉?”
“小爺千杯不醉。”
進了怡紅院,蘭嬤嬤笑眯眯地迎上來:“範四郎,您怎麼又回來了?可是落下了什麼東西?”
“我是沒喝夠,給小爺再來——”
話未說盡,範四郎一個踉蹌,差點栽下去,蘭嬤嬤瞧見,急忙衝過去扶住人,就在她靠近他的一剎那,範四郎在蘭嬤嬤耳邊低語:
“告訴安妧娘,三日後,顧三郎會給我一萬銀。”
這話在顧三郎歸家之前,先一步傳到了盧掌事耳裏,她當機立斷,命濃雨候到如娘院後最高的一棵冬青樹上。
濃雨安靜的窩在樹梢,懷裏的手爐哄得她暖暖的,暖得她不知道何時閉上了眼睛。
突然,一滴極寒落在她的眉心,刺得她猛地睜開眼。
細密的微雪中,她看見顧三郎款款而至,他路過一棵梅花樹時,伸手摺下一支花,等他提手繞過院牆,走到如
娘臥房的後窗前,腳步卻又莫名踉蹌起來,彷佛喝醉了酒。
他擡手,輕敲窗扉:“如娘,你在嗎?”
如娘欣喜地打開後窗:“表哥,怎麼是你?”
“如娘,某好難過。”
“表哥,你喝酒了?”
“是,某喝了,因爲某心裏難受,難受到除了喝酒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如娘大爲感動,她從未見過這般失態的表哥,可見過了,才知道她的表哥愛她,如她愛他一般濃深。
正此時,顧浥塵伸出手,動情地抓住如孃的手。
“如娘,知道你被定給崔離郎,某不止難過,更恨自己無力改變這個現實,恨自己除了含笑祝你幸福,再也做不得別的。”
話未落,一滴清淚自顧浥塵眼角滑落,看得如娘五內俱焚。
“表哥,我去求阿孃。”
“沒用的。”顧浥塵絕望地搖搖頭,“沒用的,莫說敕旨已下,無力迴天,便沒有敕旨,姨母也不會把你嫁給一無所有的某。”
如娘垂眸,除了啜泣,說不出半句話。
此刻的她,當真是恨極了安清妧,恨極了崔鬱離,恨極了上蒼。
“如娘,你知道某爲何那麼想拿到國子監會試的頭名嗎?”
如娘搖頭。
“因爲拿到頭名便可即刻入仕,到時候,某便不是一無所有,某若和姨母開口求娶你,姨母說不得會答應。”
“表哥是爲了我?”
“當然是爲了你,對某來說,世間萬物,唯有你纔是最重要的。”
隨着這句極爲動聽的誓
言,淚水洶涌地劃下顧浥塵的臉頰,痛得如娘心如刀割,她忽而就脫口:“表哥,我們私奔吧。”
顧浥塵震住,但他即刻搖頭:“敕旨在前,若你我敢私奔,不知我們會死,安顧兩家皆會被我們累及。”
“那該怎麼辦?”
“今日,我去見了範四郎,原想和他攀攀交情,卻不想聽見他大放厥詞,他說唯有送他一萬銀的人,纔有可能拿下國子監會試的頭名。”
說着,顧浥塵苦笑着低下頭:
“可惜,某沒有一萬銀,某什麼都沒有……某連站在姨母跟前,光明正大求娶你的資格都沒有。”
顧浥塵走了,留下如娘立在窗邊,淚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