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妧,你怎麼來了?”
“皇帝陛下不來安家,還不許小女來皇城嗎?”
“我不是不去安家,我是……沒臉去。”
眼底忽而洶涌,清妧低眉,緊緊掐住手心。
她的芳君,原是天下最最桀驁不馴的郎君,哪怕被溱韓兩國的貴胄那般折辱,他都不曾退過半步。
可今時今日,他卻因爲她自嘲“沒臉”,清妧心底的痛楚,猶如決堤的山洪,在心裏氾濫成災。
“對不住,如果不是我,你不會——”
“不是。”卿流景決然地打斷清妧,“阿妧沒有做錯任何事,是我不夠強,明明是皇帝,卻護不住阿妧。”
“芳君,我不是菟絲花,也不想做菟絲花。”
“那阿妧想做什麼?”
“我想做一隻鷹,一隻足以自保,亦能爲芳君披荊斬棘的蒼鷹。”
卿流景面色一變,脫口問:“阿妧想去柳州?”
“是。”
“不行。”
“皇帝陛下是不信小女能應付,還是和天下諸多郎君一般,覺得身爲小娘子的小女,就該困守閨閣?”
“都不是。”
“那是爲什麼?”
“我不懷疑阿妧的本事,也相信阿妧足以應對柳州任何的豺狼虎豹,可柳州不止有豺狼,還有疫病,萬一——”
“我學過醫,是回春堂的大掌櫃。”說罷,不等卿流景反駁,清妧又飛快補了一句,“卿芳君,我不想幹等着你來安家接我,我更想憑藉自己的本事走回你的身邊。”
這話一出,登時叫卿流景那滿肚子的不贊同卡在喉間,吐不出,吞不下。
他想了又想,最終只問出一句:“非去不可?”
“是。”清妧毅然決然地點點頭,“封城的敕旨一旦送到柳州,無論是柳州百姓還是天下人,必會罵你冷血無情。
可若我能在封城的下一刻,堂而皇之地走進柳州城,百姓知悉,心裏或還有怨言,但這怨卻要淺上許多。
是以,哪怕是爲了你,我非去柳州。
再有,回春堂不能白白被燒,許醫女以及太醫療所有醫女的名聲不能白白被毀,天下女子不能永遠被郎君踩在腳下!
是以,爲了自己,爲了醫女們,爲了世間的小娘子們,我更是非去柳州不可!”
“呵……”
卿流景笑了,這聲笑裏有對愛人決絕的無奈,有對愛人英勇的讚許,還有一些自己能叫這樣一個小娘子鍾情的得意。
“好。”
這聲應,輕得猶如耳畔私語,以至於清妧不敢確信自己是不是聽見了,於是乎,她猶疑反問:“你應了?”
“是,我應了。”
清妧勾脣,露出了半月以來的第一個燦爛笑容,隔着江山圖,她淺淺屈身:“小女謝皇帝陛下。”
“記得平安歸來。”
“好。”
“讓習凜帶着恨西風和你一起去。”
“好。”
“每日給朕寫信。”
“好。”
“如若柳州之局不能破,切莫執着,立刻回陵陽。”
“好。”
“萬一——”
“皇帝陛下,”清妧一邊掀開江山圖,一邊笑着打斷卿流景無處安放的擔憂,“小女走前,皇帝陛下再下一道敕旨唄?”
“封小女爲安貴妃。”
卿流景失笑:“你倒是不客氣。”
“我若真不客氣,便該要你封我爲皇后。”
和緩的氣氛,因清妧的一句無心之言,頃刻間蕩入谷底,眼看卿流景眼底浮上悲意,她急忙言道:
“我說笑呢。”
她之所以討要一道封貴妃的敕旨,是因爲她此去不是代表自己,而是代表着皇帝對柳州百姓的關心。
她的身份越貴重,越能表現皇帝對柳州百姓的在意,而現如今,貴妃是她能企及的最高位份。
暗室外,韓杜衡攏袖輕咳:“妧娘,時候不早了。”
“知道了。”清妧頷首,隨即深深地看了卿流景一眼,然後,她勾起脣角,“陛下,小女回去了。”
“恩。”
許久,直到範含章被喊回御書房,卿流景還背身立在千里江山圖前,一動不動。
“老臣叩見陛下。”
卿流景這才轉過身。
他一坐回書案就開始奮筆疾書,須臾,一道敕旨被寫成:“星迴,把敕旨拿給範含章。”
“是,陛下。”
範含章接過敕旨,低眉快掃,敕旨上書,冊封王家嫡女爲後,待欽天監算過吉日,再定婚期。
同時,冊封安家嫡女安清妧爲安貴妃,代替陛下,即刻前往柳州,寬慰受疫病之苦的柳州百姓。
看到這裏,範含章滿目錯愕:“陛下,這是妧孃的意思?”
“不妥嗎?”
“不,簡直妥極了!”範含章不吝大讚,“妧娘本是陵陽貴女,身份超然,陛下再封其爲貴妃,那便更加貴不可言。
如此貴人前往柳州,和百姓共進退,即便柳州封城,但只有貴妃在,人心便不可能在一夕之間潰散。
只要柳州不亂,伍廷尉和崔郎中就還有力挽狂瀾的機會。”
卿流景面色卻不見喜色:“朕和你能想白的事,謝容時和王懷瑾必然也能,這道敕旨頒下,他們必會竭力反對。”
說着,卿流景側首看窗外:“今夜雨勢漸大,明日街上多是一片泥濘,星迴,傳朕敕旨,明日早朝免了。”
“是。”
範含章思慮再三,說:“陛下,老臣以爲世家未必會反對,尤其是得了大好處的王家,不會。”
“如果無人反對,那隻能說明一件事,那就是阿妧此去柳州,兇險萬分。”
範含章不能駁,他側過身,朝着大明宮外幽長的宮道上,已經走遠的清妧背影,深深躬腰作揖:
“貴妃巾幗不讓鬚眉,實乃陛下和溱國之福。”
卿流景攏袖,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咳嗽,待胸腹間的難耐褪去,他才淡淡問道:“範含章,你說如果阿妧生在皇家,繼承這皇位,與溱國會不會更好些?”
範含章大駭。
這算什麼話?
即便貴妃生在皇家,也是個皇室公主,公主沒有資格繼任皇帝,此乃千古不變的常理。
“回陛下,人間沒有如果,生在皇家的是陛下,成爲溱帝的是陛下,貴妃再能,只是一個小娘子。”
卿流景笑笑:“去頒敕旨吧。”
“是。”
天未明,這道冊後封妃的敕旨,和暫罷一日朝的口諭,傳至文武百官的家中,謝容時沉着臉,吩咐身邊僕役:
“速去王家,請王尚書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