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頭髮已被漿洗,又換上了紅色的綢緞錦袍,一切似乎如同以往,只是時間已逝,難以回追。
出到門口他用蒼老的手掩着門眉,微微擡頭望向天空。猛烈的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大概是眼睛很久沒有見到光了。
“那人,殺了嗎?”
他嘴脣微動,問邊上的小太監。
那人彎腰陪笑,聲音仍然抖動,“啓稟劉公公,殺了,他已死得透透的了。”
“唉,總是可惜的。他不過也是愛些銀子罷了。”劉瑾眼神微偏,他沒有大開殺戒,只殺一個於總管當然不是他發了善心,而是別有目的。
還有這兩個跟隨於總管的,平日裏分別被人叫做何明、王軍。
“你倆跟着咱家一起走吧。”
這兩個人嚇得快失禁了,想到以往作爲,一旦跟着去,那以後的日子難道還過得了好?若是生不如死,倒不如似那於總管現在死了算了。
“劉公公大人有大量,就饒了小的們吧,小的……小的也只是受那姓於的指使,不是小的們自己的主意啊。”
劉瑾不理,揮揮手讓人帶走,“皇上有命,咱家在這裏耽擱不得。還是跟着咱家,好好說說究竟收了哪些人的銀子。”
到底是什麼人用錢財賄賂,讓人來折磨他。
這個問題得搞搞清楚。
至於大人有大量?
劉瑾從沒這麼想過,他只想更快的報仇。
這件事張永沒有管,只說道:“劉大哥,咱們走吧。”
“好。”
經歷這樁事,他更加看重張永。
一路走來艱難險阻、人心險惡,他必然憤世嫉俗、睚眥必報。
鳳陽到南京並不遙遠,車馬代步,幾日時間即到。
這段時間,正好張永與他介紹近來朝堂中事,此外東廠也在送來消息。
那裏的人如何鬧事,如何和朝廷反着幹…如此種種,雖說亂,但並不複雜。
劉瑾神色平靜,把該看的、該聽的都入到了腦子裏。
“……現在南京守備已不是魏國公,而是荊少奎了。此人劉大哥不熟,但實際上也是皇上簡拔任用的,你這個內守備……可不要誤傷自己人。這些年,外臣大多被皇上調教好了,只是這事牽涉太多。”
“你不必說,明白的。對了,大用是不是還在浙江?”
“是,這些年來皇上比較信任他。”
他們說的是浙江鎮守太監谷大用。
“他有沒有佔田?”
劉瑾這話問的張永有些意外,以往兄弟之間不會把這些事情說的得……太清楚。但怎麼說呢,這話倒是問得挺關鍵。
按照道理,谷大用應該是不敢的。但他畢竟在浙江這麼多年。
劉瑾看他不答大概也知道了,“若是他還認咱們兄弟情義,就讓他到南京來。你給哥哥準備些銀子,他那田,我們買了還不行?”
張永表情複雜。
劉瑾則笑,“皇上從來沒有不允許你們收錢,只是要咱們一定要聽話。現在就是聽話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皇上爲什麼把以前的南京內守備調走,把哥哥我這把老骨頭從墳墓裏再挖出來?
因爲皇上心裏太清楚了,天下之田,侵佔者一爲宗藩、一爲勳貴、一爲內宦、一爲豪紳。面對這樣的鐵桶陣,你說皇上能怎麼辦?”
天子的選擇其實很少,要麼用文官、要麼用身邊內侍。
現在文官並不能完全起作用,他們陽奉陰違、‘計謀百出’,一會兒難度大,一會兒要延遲,這事情一旦複雜化,且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道道呢。
而內侍呢?內侍自己都不乾淨!
皇上想到他看似很突然,實則是爲數不多的選擇,就像當初尤址把他的人一掃而空,現在他也要把尤址的人一掃而空。
這就是要提到谷大用的緣由。
雖說他是浙江鎮守太監,可南直隸和浙江根本分不清,又不是說浙江的太監只能侵佔浙江的田的。
這種自己人,他可不想殺。
本來這世上,他也沒幾個自己人了。
這些彎彎繞繞就像刻在他的骨子裏一樣,輕易的便想到了,但明白歸明白,劉瑾知道自己沒有半分討價還價的餘地。
對皇上來說找一個和尤址不一派的太監實在太容易了。
“聽老哥我的,讓大用來吧。這種局勢之下,皇上既然用我,什麼目的是很清楚的,大用不能心存幻想。”
張永只想到南直隸,還沒考慮到谷大用,現在聽完也覺得有道理,“好!你還別說,現在又有點當年的感覺了,怎麼拿主意,咱幾個還是聽你的。”
“喔,這你不用擔心,離京的時候皇上已經說過了,內衛監之人你皆可調用。”
<div class="contentadv"> 劉瑾心說果然如此,天子什麼都想好了,也只有張永的人他才能用了。
之後良久,他都一直沒說話。
張永問道:“在想什麼?”
馬車裏,老太監晃啊晃啊晃的,他嘆氣一聲,“事情我不擔心,我是在想皇上。”
“皇上?”
“皇上都還好嗎?”他輕輕的問出這句話。
“皇上一切都好。”
劉瑾什麼都拿得準,但有件事拿不準,而他又比較在乎,“張永,你覺得,皇上還拿我當做自己人嗎?皇上這些年來,與你有沒有提過我?”
“提過。”
“真的?你怎麼不與我說?”
“當時皇上不讓說。”張永道:“幾年過去,皇上還是沒變,而且皇上不是說了,等辦好了南直隸這件事,你便可以回宮。”
不管怎麼說,劉瑾是看着皇帝長大的,而且這不是歷史上的朱厚照,歷史上朱厚照小時候那是真小孩兒,現在的朱厚照小的時候很懂事,不會對他隨意打罵,而且還會開開玩笑什麼的。
一個人,你就是養條狗,看着它慢慢長大也會有感情的。
“老哥哥,弟弟我說句實在話。皇上殺伐決斷,絕非心軟之人。當年魏彬之事你也應當記得,觸了逆鱗就是個死。可皇上對你如何?不僅沒殺你,現在還記着你。這是何等的恩情,又怎會不把你當做自己人。”
人生大起大落之下,劉瑾心中無限感慨,一個魔頭在情緒脆弱之時也流下了眼淚,他用手指擦拭了後說:“你說的對,我都知道的,天下人恨我入骨,皇上若不阻攔,我早在皇陵死上一千次了。所以我更該報答皇上恩情,早日回到皇上身邊。而那些膽敢與皇上作對的人。”
老魔頭含淚的眼神逐漸堅毅、無情,“我一個都不會留!”
……
……
皇帝調動南京內守備的聖旨和宣召靳貴回京的聖旨是一起到的。
此次來宣旨的,是刑部侍郎周禮敬,一個尋常安排。
不過他不能在南京久留,當晚就說了清楚,“此番奉旨而來,一是帶來皇上聖旨,二是奉皇命到蘇州府和松江府查案。如今旨意已到,明日便繼續向東了。”
荊少奎不笨,欽差忽然調走,還換南京內守備,他便多問一句,“不知宮裏任誰爲新任南京守備太監?”
周禮敬默然微嘆,“是劉瑾。”
“劉瑾?!”
“怎麼會是劉瑾?!”
就連一向穩重的靳貴也驚呼起來,“周禮敬,京中難道沒有人反對嗎?!你難道不知劉瑾是何等樣人?”
周禮敬扭過頭去,“聖意誰能改?”
“那拼死也要諫!江南之事縱然困難重重,但轉圜起來做、慢慢做,總能做得完。然而落在那劉瑾手中,霎時間便是天下大亂,屍橫遍野,這些道理應當與皇上講明纔是!”
這種車軲轆話,說來說去沒什麼意思,在場的人都會說的。
而且也一直有人說,
但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你靳貴去了難道能阻止皇上?別吹牛了,內閣首揆都辦不到。
靳貴大喘氣的說完,見沒人說話自然也明白自己是自討沒趣,實際上他在皇帝身邊多年,比誰都明白天子心意。
不過要說忠心,那肯定忠心,天子的權威他第一個維護,可找出劉瑾,實在過於極端了些。
“唉!”靳貴復又坐下捶桌,“怪我無能,料理不了這江南之事,讓陛下不得不行此辦法!”
周禮敬心想到底是侍從,狂怒完了,多少還會把原因往自己身上找補。
“現在,怎麼辦?”荊少奎問了一句。
“先前不是宣召了各地知府、知縣來寧了嗎?是否都到了?”
“到是到了。”
靳貴仍然怒氣不減,“那咱們就見見,道個別,以後不用面對我這張老臉了,讓他們去面對劉瑾!”
荊少奎心裏有幾分舒爽感,這件事辦與不辦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不辦完成皇帝饒不了他們。
而且他作爲知道內幕的人,對於理清土地與人丁的數目是很支持的,大明天下到了這個地步,做成此事纔是真正的盛世天下,做不成國運都受到影響。
劉瑾麼,他自然不喜歡,可他受皇命來此要辦成這件事。這等大事當前,他喜歡不喜歡也就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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