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車上,席昂夫人依舊興致盎然滔滔不絕。

    然而黑塔沉默了,那因爲席昂夫人好轉以及自己的生日而變得歡快的心情,此刻似乎蕩然無存。

    沿着郊外的小路,三人一路走到了家門口。

    隔着白色的籬笆望去,庭院內零散着落葉,草坪變得略微枯黃,印證着深秋已到。

    “唉,這才離開幾天啊,就變得亂糟糟的。”

    席昂夫人嘆了口氣,推開了籬笆門。

    “哦對了,咱們還沒喫午飯呢。”

    似乎想到了什麼,席昂夫人朝着陸淮招了招手:“小陸,你跟我來一下。”

    陸淮聞言走了上去,而席昂夫人則是帶着他直接進了廚房。

    “是不是黑塔經常說你熬出來的南瓜粥沒有我做的那種味道?”

    從櫃子裏面取出來一個南瓜,席昂夫人朝着陸淮問道。

    “是……的確是是這樣。”陸淮沒有否認,“難道這個還有什麼祕方?”

    “哈哈,哪兒來的什麼祕方。”

    席昂夫人笑了笑,她拿出擀麪杖,隨後將本要用來熬粥的米,用擀麪杖開始用力地碾碎。

    “將米碾碎哦,要碾地跟粉末差不多才行,然後,把切成小塊的南瓜上鍋蒸。”

    “南瓜蒸熟之後,把它倒進湯鍋,加水,然後加冰糖,然後開始煮,煮多久?大概十五分鐘。”

    “然後,將碾成粉的米加水調成糊,看南瓜煮的差不多了,倒進去就可以了。”

    稍微演示了一下,席昂夫人將擀麪杖遞給了陸淮。

    “看明白了嗎?你來試試?”

    陸淮點了點頭,從席昂夫人手中接過擀麪杖。

    他默默地看着蒸鍋之中升騰起蒸汽,南瓜的味道縈繞在鼻尖。

    轉入湯鍋之中熬煮,當那熟悉的香甜氣味飄散而出時,不知爲何,陸淮忽然有些想落淚。

    這碗粥的分量,在此刻顯得尤爲沉重。

    “嗯,還不錯。”席昂夫人嘗過後,點了點頭,“有我那六七分火候吧,你還得努力哦。”

    將粥和燉菜端到餐桌上,黑塔嚐了一口面前的那碗南瓜粥,表情有些怪異。

    她擡頭看了看席昂夫人,又猶疑着看了一眼陸淮。

    “你做的?”視線停留在陸淮身上,黑塔問道。

    “嗯哼,怎麼樣?是不是比以前做的要好了?”陸淮笑着說。

    黑塔撇了撇嘴:“和外婆還是有差距。”

    這一頓飯,被沉默所包裹着。

    直到喫完最後一口,都沒有誰再開口說話。

    席昂夫人優雅地放下手中的勺子,擦去嘴角的殘渣後,她雙手合十着,看起來似是在禱告一般。

    陸淮從未見過她做這種事情,無論是餐前還是餐後。

    片刻後,席昂夫人站起身來,朝着黑塔伸出手。

    “來,小公主,跟我來。”

    屋外的天空被夕陽染成紅色,巨大的火燒雲似是燃燒着雙翼的熾天使,沉默地俯瞰着世間。

    席昂夫人坐在鞦韆之上,隨後,將黑塔抱在她的懷裏。

    “哎呀,時間過得真快啊。”席昂夫人感慨着,“沒想到,我的黑塔就已經十二歲了。”

    但時間過得也真慢啊。

    爲什麼就不能讓我等到我的小公主成年的那一天呢?

    黑塔將頭埋在席昂夫人的懷中,她默不作聲,只是那纖白的手,緊緊地抓着席昂夫人的胳膊。

    陸淮站在門口,看着草坪之上的兩人,鞦韆緩緩地搖晃着,深秋時節,攀爬於鞦韆吊索之上的桔梗花早已凋零,只留下光禿禿的,泛黃的枝幹。

    “連不朽的命途也救不了她?”陸淮問道。

    【先生,按照常理來說是可以的,但或許這就是記憶的法則。】

    【在夫人的記憶中,老夫人已經去世了,而去世的姿態必然深深烙印於她的回憶內,無論做出什麼樣的變更,都無法扭轉既定的事實。】

    過於深刻的記憶,哪怕是神蹟都無法扭轉嗎?

    陸淮默默地望着席昂夫人,望着那緩慢晃動的鞦韆。

    似乎那鎖鏈勾住的不是花籃一般的座椅,而是命運的弦。

    ……

    鞦韆吱呀吱呀地響着,悠久的沉寂後,席昂夫人的嘴裏,一個陌生的曲調緩緩地流淌而出。

    這是陸淮和黑塔都沒有聽過的調子。

    黑塔擡起頭來,望向席昂夫人的臉龐,而席昂夫人卻是目光遙遙地望着天邊的夕陽,在那灼熱的,近乎吞沒她眼眸的光芒中,視線內流動着一抹追思。

    光芒愈發耀眼,似乎在下一瞬間,整個世界都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而從那看不見盡頭的虛無之中,一個模糊的身影慢慢地朝着這邊走來。

    他朝着席昂夫人伸出手,而在他的指尖,夾着一朵紫色的桔梗花。

    哦……真的是……

    席昂夫人目光迷濛地看着眼前的身影,他就像是一團霧氣,連他的臉都是朦朧一片。

    是啊,這麼多年過去了。

    我似乎連你長什麼樣子都忘記了。

    不過,你倒是沒忘了來接我。

    鞦韆吱呀吱呀地響着,悠久的沉寂後,席昂夫人朝着面前的身影,伸出手來。

    當他們指尖觸碰之時,那個身影緊緊地抓住了席昂夫人的手,帶着她,轉身朝着那一片光芒之中走去。

    走下鞦韆,兩側的道路在此刻忽然變得清晰起來,不再是一片白茫如雪的虛無,而似是一片被展開的畫卷。

    席昂夫人一步步地向前走着。

    她看到了院子裏面桔梗花盛開。

    她看到了在孤兒院外,與黑塔的第一次相遇。

    她看到了孤兒院內,孩子們追逐嬉鬧的場景。

    她看到了自己靠在船舷,一臉失意地於重洋之外回鄉。

    哦……時間在倒退。

    席昂夫人走向前,她花白的頭髮逐漸變成灰白,褪去雪色,乾枯的皮膚漸漸充盈水潤。

    她變得越來越年輕,畫卷也開始逐漸地接近末尾,直到最後。

    她看到了普魯萊希特大學的林蔭,那個冒冒失失的男生正一臉無奈地坐在長椅之上,嘴裏哼着不知所謂的曲子。

    “這是你丟的教材?”

    她將手中的課本朝着他遞了過去。

    而他愣了片刻,隨後臉頰憋得通紅。

    想要說出口的謝謝停滯不出,似乎是被面前女孩美麗的臉龐吸引了心神、

    他恍惚間接過失而復得的教材,卻是順手扯下花壇裏的一株桔梗花,別在了她的胸口。

    桔梗如今還在綻放嗎?

    席昂夫人擡起頭,露出清秀年輕的臉龐,烏黑的長髮於虛無的風中飄揚着。

    驀然回首,她身後走過的路上,早已是繁花綻放,而在這佈滿鮮花道路的另一端,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她的懷中溫柔地抱着後半生的摯愛。

    安寧地坐在時間的盡頭。

    默默地望着那衰老的身影,席昂夫人的目光落在黑塔的身上,許久之後,依依不捨地收回了目光。

    隨後,她轉過身,緊緊地握着那個身影的手。

    與他一同,緩緩地步入了眼前盛大而又燦爛的蒼白之中。

    ……

    晚風乍起,卷帶着漫天的桔梗,它們似是擁有了生命的蝴蝶一般,於席昂夫人的周身飄零着。

    細微的歌聲早已經停歇,席昂夫人微垂着頭,她的嘴角還有着一絲安詳地弧度,雙手緊緊抱着懷中的黑塔,直到最後一刻也沒有放手。

    悠久的沉寂之後……

    鞦韆吱呀吱呀地響着……

    而那鞦韆啊,鞦韆

    它晃呀晃

    將苦澀的夢,搖晃成蜜糖

    讓每一個音符都浸染甘甜的味道

    哄睡了天邊的夕陽

    -

    夕陽啊,夕陽,不要藏住悲傷的臉龐

    請爲鞦韆的每一片花瓣都鍍上金色

    讓溫柔的歌啊,擁抱了小公主的夢鄉

    -

    小公主啊,小公主

    請遮住你泛紅的眼眶

    外婆只是安靜地睡着了

    但這一次

    夢有點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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