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昂夫人的葬禮被安排在五天之後。

    灰濛濛的天空之中,積聚着沉重的陰雲。

    晨間的冷風似是刀子般割在臉上,黑色的轎車一字排開,停靠在墓園之外。

    在倫蒂尼恩郊外的公墓內,陸淮和黑塔默默地聽着牧師的悼詞,看着被放在墓穴旁的深棕色棺材。

    來參加席昂夫人葬禮的人很多,除了歐克斯·福特理工學院的同僚們,還有來自金雀花學術界的學者們。

    但他們基本上互相都不認識,只是因爲皇家科學院院長路德維希親自出席了這一葬禮,纔會緊隨而來。

    看着葬禮之上,戴着黑紗的人羣,陸淮的視線忽然間有些迷茫。

    席昂夫人這一生,她從貴族的後裔,到留洋海外的高材生,再到支撐孤兒院的‘慈善家’,無論如何都應是受人尊敬的存在。

    然而,如今出席葬禮之人,除了韋羅斯教授有過幾面之緣,誰又真正的認識她呢?

    牧師的悼詞結束,黑塔走上前,在棺材之上放下一朵紫色的桔梗,而下一刻,棺材便被擡進墓穴之中。

    看着那一個個前去獻花的陌生人,陸淮低下頭,視線落在眼眸微垂的黑塔身上。

    黑塔此刻正緊緊抓着他的手,修剪地整整齊齊的指甲,已經嵌入陸淮的手心之中。

    “感覺難受的話就哭吧。”陸淮輕聲說道,“哭出來會好一點。”

    黑塔沉默良久,輕輕搖了搖頭。

    “哭不了。”

    “爲什麼?”

    在陸淮的詢問中,黑塔擡起頭看了陸淮一眼,她的眼眶泛着微紅,隨後又低下了頭。

    “能哭的地方只有外婆的懷裏。”

    黑塔的聲音很輕,竟是沒有絲毫的起伏。

    陸淮沉默着,正當他想要開口之時,一滴雨水落在他的肩上。

    陰沉的天空中,濛濛的細雨飄零而下,陸淮撐起早已準備好的雨傘,遮擋在黑塔的頭上。

    或許原本就沒有多少感情存在,突如其來的陰雨更是成了確切的理由,前來哀悼的人們漸漸地於墓園內散去,唯有歐克斯·福特之中的導師與教授們,纔會上前來寬慰兩句。

    然而,這也只是形式,黑塔在學校內並不討人喜歡,或者說應該是不受同爲導師之人的歡迎。

    他們認爲黑塔過於傲慢,目中無人,哪怕她獲得了足夠高的成就,依舊無法改變衆人心中的偏見。

    畢竟輩分,資歷,性別,年齡,一系列刻板化的印象都深深地烙印於他們的心中,或許不應該歸罪於他們。

    因爲時代便是如此。

    所以,當他們象徵性地向陸淮和黑塔道與‘節哀’之類的詞句時,陸淮會點頭感謝,而黑塔一言不發,也被他們習以爲常。

    人羣緩緩地從身邊走過,包括C班的衆人,韋羅斯,路德維希,他們的節哀顯得更加真誠與懇切。

    然而即便如此,黑塔依舊無動於衷。

    她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墓碑,看着墓碑之上,席昂夫人那張面帶微笑的照片。

    忽然,就想起了另外的事情。

    就像陸淮所說的那樣,一道光橫穿宇宙需要數百億年,而掠過湛藍星,只需要不到一秒的時間。

    而湛藍星上的人啊,他們的壽命便是比這瞬間還要短暫。

    相比於重逢,似乎一生都在經歷別離。

    黑塔何曾沒有想過席昂夫人終有一日會離開,但她沒有想到的是。

    這一天回來的這麼快,快的就像是……

    就像是她生命之中的,無數個一瞬之間。

    回過神來,當黑塔的視線再度投向墓園中時。

    這裏便只剩下她和陸淮兩個人了。

    “你也會走嗎?”黑塔擡起頭,稚嫩的臉龐上缺乏情感,望着站在自己身邊的人。

    陸淮默默地看着黑塔。

    這是第幾次問到這個問題了?

    然而此刻的陸淮他沒有像之前那般擔憂着未來會怎麼樣。

    若是連當下都充滿着憂心,未來還有何意義?

    “我不會走的,黑塔。”

    撐着傘,陸淮的望着黑塔,他的視線從未有過如此的認真。

    “我……”

    然而,正當他要繼續說下去時,忽然卡住了,就像是出現了壞道的光盤,那原本應該順理成章而出的內容一瞬間便蕩然無存。

    黑塔擡頭望着陸淮,紫色的眼眸之中似是沒有多餘的情感,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等着陸淮說出要說的話。

    “我……”

    但不知爲何,陸淮只覺得自己的邏輯思維出現了混亂,完全不知道要說什麼。

    就在陸淮額頭上有細汗滲出之時,忽然,一個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抱歉,打擾一下,請問這裏是席昂夫人的葬禮嗎?”

    陸淮下意識回過頭,只見他面前是一名三十多歲的男人,正一臉急切地望向陸淮,站在身邊的似乎是他的孩子。

    “是的,請問你是……”

    “我是曾經從席昂夫人孤兒院裏出來的孩子,我聽說席昂夫人的葬禮在今天舉行,看來我沒有找錯啊。”

    男人鬆了口氣,隨後帶着他的孩子走到席昂夫人的墓碑之前。

    “看,這就是老爸我跟你說過的席昂媽媽,哦,你可以叫她席昂奶奶。”

    “來,給席昂奶奶獻花吧。”

    看着那對父子在席昂夫人的墓前獻花躬身,陸淮心中不由得感到一陣安慰。

    還是有人能夠記得席昂夫人的啊……

    “你好,請問這裏是席昂夫人的葬禮嗎?”

    不同的聲音,相同的問題又一次在身旁響起。

    而這一次,當陸淮轉過頭時,他看到的是墓園之外,熙熙攘攘的人羣正在不斷地走進墓園之中。

    “請問這裏是席昂夫人的葬禮嗎?”

    “哦,你也是來參加席昂夫人的葬禮?”

    “你好,請問這裏……”

    安靜地墓園,在此刻變得有些微的喧囂。

    來的人中,有騎着單車,一早便趕來的大學學生。

    有開着車,橫跨三個郡前來獻花的一家三口。

    有乘坐火車,足足兩天兩夜才抵達此處的外地工人。

    有翹掉了一天的工作,連夜趕來的上班族。

    陸淮看到,他們不但有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手裏捧着鮮花唏噓不已,也有着被抱在懷中正在牙牙學語的小孩,面對着墓碑奶聲奶氣地喊着‘席昂奶奶’。

    他們,曾經都是無家可歸之人。

    席昂夫人,爲他們的人生,開啓了一道溫暖的門。

    站在陸淮的身邊,黑塔的視線看着一旁的小徑,那前來祭拜席昂夫人的人已經排成了一條長龍般的隊伍,哽咽與唏噓之聲不絕於耳。

    長長地嘆出一口氣,陸淮蹲下身,他輕輕地撫摸着黑塔的頭,兩人的視線落在席昂夫人的照片之上。

    “看吶,黑塔。”

    外婆她從來都不孤獨。

    墓碑前的臺階溼漉漉一片,不知是雨水,還是滾落而下的淚水。

    一束束鮮花被放置於墓碑之前,而在那最上方,紫色的桔梗花高昂着頭顱,花瓣之上沾滿雨露,迎着灰暗的天空怒放。

    她將去的地方遍佈骸骨。

    她走過的地方綻放繁花。

    席昂·安德烈亞,這位夫人長眠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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