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昀野是聽見背後的腳步聲回頭的，他並不知道來的人是時宛孜，回頭時，那雙狹長的眼睛裏，還有沒有來得及收回的兇狠的冷光。
青年的那張臉，英俊又陰冷，任由是誰看，都知道對方並不好惹。
不過，江昀野在看清楚來的人是誰後，眼中的兇光頓時被收斂了起來，只剩下了冷漠。
“你來做什麼？”這一次，沒有等到時宛孜主動開口，江昀野先一步打破了平靜。
時宛孜閉着嘴巴不說話，只是將手裏那一碗雜糧湯送到了江昀野手中。
江昀野低頭，隨後又看向時宛孜，天有些黑，他的表情也叫人看不真切，“這不是我的。”
時宛孜終於忍不住，“什麼不是你的？”
江昀野只是沉默着看着她手中的另一隻碗，表露出來的意思很明顯。
村裏留給他的飯，一般都是缺斤少兩。而現在手中端着的這碗雜糧湯，顯然不應該是自己的。
這是時宛孜的晚飯。
時宛孜看着他犟得不行的模樣，只能又開口：“反正我去的時候就只剩下這兩碗飯，我說這是你的，就是你的。”
江昀野攏了攏眉頭，“那一碗你喫不飽。”
每次給他剩下的是什麼飯菜，他怎麼會不清楚？
時宛孜沒有理他，就當着江昀野的面，直接端着碗喝了一口，然後又看着男人，那眼神裏有些小小的得意，“我現在已經喝了，這是我的，難道你還想要跟我用一個碗？”
江昀野：“……”
天很黑，沒人能看出來他那張黑裏透紅的臉。
看見面前的人喫癟說不出話來的樣子，時宛孜終於覺得自己的心情變得好了些。她眉梢處，也不由一揚，悄悄地泄露了她此刻的心情。
尤其是在看見江昀野最後還是吃了那一碗分量足夠的雜糧湯，時宛孜脣角微微翹了翹。
“你這麼晚怎麼還在這裏？”時宛孜問。
江昀野剛囫圇吞下最後一口菜湯，因爲面前的女知青一直盯着自己，他喫飯都不太自在。現在冷不丁聽見時宛孜的話，他差點沒被嗆住。
“翻地。”江昀野言簡意賅說。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你怎麼還在挖？你已經快要把我明天的工作都做完了。”時宛孜指了指旁邊的那幾塊地，現在在她這一邊，顯然能看出來新翻的土地都快要趕得上旁邊的兩倍。
江昀野剛纔幹活兒很有勁兒，但現在，他那只有些粗糙的大手，緊緊地握着鋤頭，更像是不知如何安放。
“我……”
“別說是因爲中午的饅頭，我說了，真要算起來，那昨晚的救命之恩，我要怎麼還？”時宛孜在江昀野找藉口之前，先一步打斷了後者的話。
江昀野猛然閉嘴，抿緊了脣。
那張佈滿了血泡的手一直在他腦海中不曾消散，他幼年也有過這樣的經歷，不過那種痛感，他已經快要忘得差不多。沒有幹過農活的人，最初都會經歷這一步。只不過，那些亮晶晶的殘忍的血泡出現在時宛孜那隻柔軟的小手上後，江昀野覺得有些礙眼。
他告訴自己，這不過是償那一飯之恩。
也許還因爲時宛孜是這麼多年來，第一個沒有用厭惡嫌棄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人，將他當做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而不是頭上戴着地主帽子的黑五類。
“怎麼不說話？”時宛孜緊追不捨，這人難道都是默默做事，不吭聲？
片刻後，江昀野終於敗下陣來，乾巴巴開口：“天色不早了，時知青你先回去吧。”
這話題轉移地太生澀，時宛孜都愣了愣。
隨後，時宛孜氣笑了，“你不說？那我不走。”說完這話，她就幼稚地朝着地上一蹲，大有要紮根的意思。
他想伸手將人拉起來，可是這時間這地點，他跟一個女知青在地裏拉拉扯扯，若是不小心被人看見了，毀的還是時宛孜的名聲。
江昀野只好放下手，他那張臉在黑暗中帶上了一絲不易讓人覺察的無奈。老實說，江昀野從未遇見過這樣的情況。即便是村裏的那些未婚姑娘，有那麼些個膽子大想要接近自己的，他一個眼風掃過去，哪裏還會有小姑娘再敢朝着自己身邊湊？
可是眼前這位，完全不按照套路出牌。尤其是看着柔柔弱弱嬌滴滴的樣子，但性子卻倔強得要命。
最後江昀野第一次在人前妥協。
“你一個人做不完這些活兒。”江昀野說。
時宛孜在聽見他的話時，心頭一喜，不過面上沒有露出來分毫，“那跟你有什麼關係？”
江昀野：“……”
時宛孜見他又不說話，她微微擡起了下巴，雖然是蹲在地上，看起來明明矮了一截，但氣勢上她不肯輸，“你是不是擔心我？”她直言問。
江昀野覺得自己耳朵有些發燙，尤其是在感受到面前的女知青明亮不含有一點雜質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時，他更是有些無措。
別過頭，主動錯開了跟時宛孜相交的目光，江昀野硬聲硬氣道：“你那手，明日只會更嚴重，做不了這些地裏的活兒。”
時宛孜驟然之間，發出“噗嗤”一聲的笑聲，她從地裏站了起來，忍不住上前了兩步，正想說點什麼，卻看見江昀野也順勢退了兩步。
時宛孜：“……”
她又不是要吸人陽氣的女妖精，這人躲那麼快做什麼？
時宛孜一時間有些無語。
江昀野偏着頭，沒有注意到時宛孜表情的變化，自然更不知道對方欲言又止。
他只是還想着時宛孜那隻手，“你的手，上藥了嗎？”
時宛孜“哼” 了聲，“沒有。”
她下鄉時，唯一的家人時父還在國外隨團考察，而名義上的大伯一家人，又哪裏會給自己收拾行囊？別人家的孩子，自有父母操持這一切，但她原本就是被大伯母給誆了，代替二哥下鄉。
想到這裏，時宛孜心裏又是暗恨又是委屈。
江昀野終於將自己的腦袋重新轉了回來，他看着現在垂着頭站在自己跟前的女知青，覺得這時候對方就像是一隻落了水的小天鵝，一點高傲也沒有了，只剩下被淋溼後的可憐。
鬼使神差地，江昀野開口道：“我家有。”
時宛孜在這瞬間便擡了頭，眼睛裏亮晶晶的，像是裝着夜空的星辰，直直地望着面前這個比自己高出了一個頭的青年。
被這樣專注的目光盯着，江昀野想忽視都難。
“……你要去嗎？”江昀野低聲問。
“好啊！”時宛孜乾脆答應了下來。
這一次，輪到江昀野主動看着時宛孜了。
老實說，他沒想過時宛孜會這麼幹脆答應。
“我家的情況你知道吧？”江昀野問。
時宛孜歪頭，“什麼情況？”
江昀野聲音有些澀然，“我家成分不好……”
所以，村裏一般人都不會主動湊到他家門口。好像去了他家附近，就要沾染上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一樣 ，晦氣得很。
江昀野心裏有些緊張，他忍不住猜想，面前的女知青應該是真的沒有聽說過自己家裏是什麼成分吧？若是真的知道，又怎麼可能會這麼幹脆說跟着自己去他家？
就在江昀野心裏忍不住變得低落時，時宛孜的聲音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