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友雲找她,不是爲別的事。

    他案几上有兩份公函。

    一份是嚴縣令來信,彙報仙岩疫情已止,之前染上天花的病人死了近半,但在難民營中的流民和百姓卻不見再有人染上天花,連嚴縣令本人也接種了牛痘。

    以此可見,牛痘接種預防天花一事可行。

    仙岩傳染病的危機暫時止住了,但仙岩最大的難題,是如何安置流民。

    接濟流民,無異於坐喫山空,嚴縣令也在求他給個解決辦法。

    這對高友雲而言,算是一個好消息,只要天花能不傳人,缺糧總能有別的法子。

    另一份公函則是郡守親筆寫的,高友雲心驚膽戰打開公函,原以爲裏頭會有斥責怒罵,但梁郡守寥寥數語盡顯關懷,還不惜筆墨讚揚他爲民的寬厚之心。

    高友雲看着,臉越來越沉。

    事出反常必有妖,梁郡守在這個節骨眼兒送來這份可以說是嘉獎信,實在讓人捉摸不透。

    高友雲收到消息,將心中的疑竇和不安暫時按下,正巧蘇溱折騰着推廣牛痘接種一事,他便順水推舟,讓蘇溱先給流民接種牛痘。

    私下也吩咐了衙役,四處尋找患有牛痘的水牛,既然蘇溱牛痘接種方法可行,那讓整個台州府的百姓接種牛痘勢在必行。

    將來,整個大魏朝的人,生下時便要接種牛痘,防止天花肆虐。

    不過,通過接種牛痘一事,高友雲也開始懷疑仙人託夢此事是否屬實。

    若是豆腐豆油,高友雲還能當做是世家大族不外傳的手藝,總的來說,豆腐豆油先前無人想出,但也有跡可循。

    可牛痘接種,仍是誰也想不出將牛乳頭上的痘液擦在傷口上,便能免疫天花。

    仙人託夢,有可能是真的。

    這對高友雲的世界觀造成了極大的衝擊。

    而高友雲剛纔收到的消息,直接打破了高友雲認爲蘇溱是高門大戶中學來豆腐豆油手藝的幻想。

    有衙役來報,蘇溱的兄長竟是難民,可見她出身門第不高,那豆油的手藝從何而來,只能是仙人託夢了。

    “大人,您找我?”

    蘇溱被帶入書房,見到的便是眼神飄遠的高友雲。

    聽到女聲,高友雲似是纔回神,故作冷淡道,“嚴縣令來書信了,仙岩疫情已經止住,你的牛痘接種之法可行。”

    蘇溱瞭然點頭,對於這事她並不意外,“那大人可以大規模推行牛痘接種了嗎?”

    “自是可以。”高友雲不着痕跡盯着蘇溱眉眼,想從這普通農家女身上看出有什麼不同。

    但沒有。

    蘇溱與尋常女子無二,只是眉眼間有不亞於男子的堅韌自信。

    “仙人的夢境,究竟是什麼樣的?”高友雲突然出聲。

    蘇溱愣了一下,沒想到高友雲會這麼問。

    明明之前對她的鬼神之說嗤之以鼻,隨她怎麼吹,他不會信半分。

    蘇溱斟酌片刻,緩緩開口,“仙人夢中世界,自然是無比美好,真要說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但咱們活在真實世界,只要有人的世界,總是不完美的,咱們能做的,就是儘量讓周邊人的過上好日子。”

    高友雲沒想到蘇溱會這麼回答,他原本問起仙人夢,也不知信了幾分,只是好奇。

    可蘇溱的這番話,若是沒有經歷過波折,實在難以說出。

    許是真的天外有天,只是他們凡人難以鴻越。

    “那你先前說的雜交水稻,多久能培育成功。”高友雲想到了那關乎國之根本的糧食問題。

    明明是肅冷的冬日,蘇溱後背都滲出冰冷的汗珠來了,這高大人今日究竟喫錯了什麼藥,竟又問起雜交水稻。

    這東西,理論簡單,實踐難,還得有點運氣加成纔行。

    蘇溱萬分謹慎:“短則三五年,多則——不確定了。”

    可別一時頭腦發熱,讓她搞雜交水稻,她可不敢打包票。

    高友雲不免有些失望:“那便是,無影的事了?”

    蘇溱不想再跟高友雲扯這些有的沒的事情,索性找個藉口溜走,“大人,民女還有事情,若是大人沒有要事,便先走了。”

    不想,高友雲神色晦澀起來,“是去陪你兄長?”

    蘇溱眉頭蹙起,高大人真是耳目衆多,她前腳纔跟蘇風聲相認,後腳高友雲便知道了。

    她也不藏着掖着,臉一垮,聲音悽婉,“我兄長現在身子虧空的厲害,還需好好修養,爹爹也進了隔離棚,蘇溱現在不想旁的事情,只想去爹爹身前盡孝,照顧爹爹早日好起來。”

    這倒是不知道了。

    高友雲有些意外,見蘇溱面色哀苦,想來也是強忍着悲傷。

    可他還在一味追問仙人之事,蘇娘子應當心中也是不耐。

    高友雲揮了揮手,讓蘇溱退下。

    原本還想同蘇溱商議郡守來信一事,看看蘇溱有沒有想法,現在想來,他真是昏了頭,竟然想要跟一個農家女商議政事。

    蘇溱如果知道高友雲所想,必然會狠狠腹謗高友雲一番。

    儘管高友雲身上有些品質讓她很欣賞,但從根上瞧不起女性的心理,真該好好治一治,讓他知道什麼叫婦女能頂半邊天。

    而蘇溱也不知道高友雲肩上的壓力,若是知道那個只求自己安穩的郡守給高友雲寫了嘉獎信,必然會安撫高友雲不必慌張。

    應當是她的下克上有了效果。

    蘇溱想起已出門半月的李生,還有那些囑咐過要招搖過市的草原人,想來關於徽省南省的處境,已被周邊省縣知曉。

    你當官的可以跟黨羽勾結,沆瀣一氣。

    但瞞不住天下悠悠百姓之口,台州府的災難,在被封鎖的地方官員中,可以透不出一點風聲到廟堂。

    可民間的怨氣,不用實際行動,誰也無法堵上。

    蘇溱可是親眼見過,民衆的力量有多強大!

    與此同時,安省聲名遠播的回春堂,百年來第一次關了門店。

    一位白髯蒼蒼的老頭,裝了一車醫書,迫不及待往南省方向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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