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寒暄,那我們便寒暄個痛快。

    李致脣角一勾,露出一抹沒有溫度的笑來:“蘇沉,你是何時回的長安城?竟都沒想過要知會我?”

    蘇沉:“……我。”

    李致不等他反應,又道:“你不知道,我找了你許久,原來你去西南從軍了,怎麼四年來都不來封信?”

    蘇沉:“……”

    李致:“我記得你從前嘴巴伶俐得很,四年未見,怎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是如今更習慣與人書來雁往?還是當真與我無話可說呢?”

    蘇沉一句話也答不上,只能輕輕嘆了口氣。

    李致從幼時就消息靈通,如今恐怕更加滿城耳目,恐怕還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他了。

    虞照青就算再看不懂眼下的局勢,如今也聽出李致的語氣不善了,他剛要開口:“殿……”

    身邊的壽王李牧拉住了他的袖子,暗暗對他搖了搖頭。

    可壽王李牧攔不住虞照青性情耿直,只見他扯開自己的袖子,仍舊是開了口:“譽王殿下,蘇將軍剛立下戰功,是即將面聖封賞的功臣。我不知您與蘇將軍有何過往淵源,但想來已是陳年舊事,您何必還如此咄咄逼人呢?”

    譽王李致這纔將視線從蘇沉身上移開,緩緩移向出聲的人:“這裏有你說話的地方嗎?”

    虞照青一個侯府出身的世家公子,又剛剛靠着自己的本事高中狀元,何曾受過如此輕慢?當即瞪大了雙眼看着這位八殿下:“譽王殿下!您……咳咳……咳咳咳。”

    壽王李牧見自家先生被氣得咳嗽不止,急忙將人扶到一旁順氣。

    蘇沉見狀也面露擔憂神色,立刻倒了一杯水,幾步送到虞照青脣邊,一點點地爲他送下去。

    喂完了半杯水,見虞照青稍稍緩了過來,蘇沉方道:“壽王殿下,虞大人,你們先回去吧。我和譽王殿下多年未見,確是應當單獨敘敘舊的。”

    話音未落,虞照青便神情緊張地擡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微微搖了搖頭。

    蘇沉垂眸平靜地看着虞照青,用另一隻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彷彿在說:沒事的。

    看見這一舉動,譽王李致腦子裏的理智好像緊繃的弦,“錚”“錚”“錚”,一瞬間全數斷裂了。

    他剛伸手去摸插在後腰上的馬鞭,蘇沉已幾步走到他跟前,拽了他的手便往外走。

    “……!”李致心裏想要掙脫,手上卻並沒有用力。

    他心想,自己八成是仍打不過蘇沉的,以此來爲自己沒有反抗做藉口,就這樣,任蘇沉帶着他去了客棧後頭那條平靜的小河邊。

    那河水好像靜止一般,一絲動靜也沒有。站在河邊的兩個人,也許久沒有說一句話。

    最終還是蘇沉率先打破沉默:“譽王殿下,虞大人是我的朋友,當年離開長安時,我腿腳有傷,幾乎身無分文,還遇到了萬福宮的李敬。若不是虞大人出手相助,別說這雙腿八成是廢了,就是我這條命,恐怕也早丟了。”

    譽王李致眼眶一紅,他真恨自己到這種時候,還在爲蘇沉心痛。

    “你可以來找我。”李致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儘量平穩,“難道虞照青能爲你做的事,我便不能?”

    “……”蘇沉被問住了,垂眸道,“……是我不能。我不能再承殿下您的情了。”

    “如何不能?!”李致情緒激動地低吼,“我告訴過你,一塊玉罷了,丟了、碎了,我可以再賞你十塊!可是蘇沉,你不該將它還回來。你既不收,我便再不會給了!”

    蘇沉定定看着他通紅的眼眶,陷入沉默。

    “……”

    許久,他才道,“別給我了。”

    李致愣住,其實回想過往,蘇沉是拒絕過他許多次的,卻沒有一次像今日這般決絕,冷酷得叫他遍體生寒。

    蘇沉撐着河灘,在河邊坐下,絮絮叨叨道:“四年前,我剛從軍那會兒,愣頭愣腦的,有好幾次都差點死在狡猾的大理人的手裏。可能也是命不該絕,要不是運氣好,要不是等到了援軍,總之,最後,一次次的也活下來了。”

    “可是,每一次回來之後,我都並不覺得後悔,也不害怕,只是反覆琢磨下一次要怎麼打,或者說,哪怕是死,這條命又該怎樣使用,才能多換幾條命來?”

    “譽王殿下,我已經不是你從前認識的那個人了。現在的我,心裏只裝得下那麼一件事,就是推平大理國。當初的我就是爲此去從軍的,現在的我也是爲此回長安的,在這件事完成之前,我的心裏什麼旁的都裝不下了。”

    蘇沉坐在河邊,任晚風吹亂他肩上的碎髮:“我也想過,我是怎麼變成今日這樣的?這奇怪的執念,到底能不能放下呢?……答案是[不能]呢。從太子殿下過世那天開始,就是這個念頭支撐着我到今日的,如果放下這個念頭,我的腦子恐怕就會立刻崩塌掉吧。”

    譽王李致聽完這番話,幾步走到蘇沉跟前,捧着他的臉,望入他的眼睛:“蘇沉,你敢不敢看着我?”

    蘇沉擡起眼簾,平靜看着眼前的人,眼底卻彷彿空無一物般。

    譽王李致眼眶含淚,一字一頓地問:“你當真看見我了嗎?你可看見,我是活生生的人啊。難道我不能代替那個念頭,做你的支撐麼?”

    聞言,蘇沉的眼眸動了動,忽然鋪上了一層薄霧,於是在他的眼底終於映出了眼前之人的倒影。

    蘇沉夢囈般道:“……是了。我還答應過太子殿下,要照顧你們的……”

    “………………”

    李致失望至極地鬆開了蘇沉的臉,轉身面向河流,吞下將溢出的淚,平復自己的呼吸。

    約摸一刻鐘後,李致終於恢復了平日的平靜:“大理就像大巍的齲齒,百年未能拔除。當年大哥與凌太傅聯手,尚且未能辦到,你想以一人之力,數十年之壽,就解決這樁禍患,實在自不量力。”

    蘇沉眨眨眼,看着河面,神遊心道:是啊,也不知這河底有多少魚蝦在奮力划水,試圖攪動這條河?可是,河面上卻一絲漣漪也沒有。

    他自己又何嘗不是一隻小魚蝦呢?

    正如壽王殿下所言,大理帶着重禮誠心來降,與大理的和談必然會開始,如若商議的結果是停戰,他便只能繼續守在西南,等待大理的下一次進犯了。

    一個人的餘年蹉跎的很快,當他老了,下一代人,還能替他完成這件事麼?

    李致道:“所以蘇沉,我給你時間去完成這件事。但這時間,不會太多。”

    蘇沉不明白:“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李致語氣極淡道,“在我登上皇位之前,你是自由的。”

    蘇沉怔住。

    忽然之間,在他的眼裏,李致彷彿變成了一個無形的漏刻,他一刻不停地跑着沙。

    誰也不知道那些細沙漏空時,會發生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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