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一段時間裏,蘇沉沒有在清醒的時候再見過李致。

    每一次清醒過來時,腦海中存留的只有對方來過的稀薄記憶,還有身體因爲情事留下的痕跡,與隱祕之處的腫痛。

    他知道李致對他做了什麼。也猜到李致在躲着他,所以才讓錢有德來負責面對清醒時的他。

    可那錢有德從頭到腳只是條狗仗人勢的惡犬,有些話,蘇沉和他根本說不通。

    於是,更多時候,蘇沉只是一個人靜靜地沉思。

    他反反覆覆的梳洗回憶,從長清宮的初遇,到校場中的時光,及離開幽衛軍後至今,他怎麼也想不通,自己與那位小譽王殿下是怎麼會走到這一步的。

    從前的小譽王不是這樣的。

    在他拒絕去做伴讀的時候,不過八歲的孩子氣惱極了,卻說:“罷了,我不會再勉強你。”

    在普濟寺安置阿狸的時候,年僅十歲的皇子百般不捨,卻說:“真傻,大哥不會爲難你,難道我便會?”

    那時,蘇沉自認爲了解他,瞭解他驕慢的性子背後,始終有着懂事到令人心疼的一面。

    那別人不懂的一面,他懂。或許是因爲,在更早的時候,那個吞下委屈與不公,安靜孤獨的小嬰兒,就已經住進蘇沉的心裏了。

    是從何時開始,這樣的瞭解,不再有自信了呢?

    蘇沉始終想不明白。

    就這麼過去了半個多月,他變得越來越依賴阿芙蓉,清醒的時候也變得越來越痛苦。

    離了藥不到一個時辰,骨縫中都彷彿針扎般痛苦難耐。

    每到那時,蘇沉的意志力便全線崩潰,錢有德再笑吟吟的前來,親手爲他喂下更多的阿芙蓉。

    蘇沉自認是很能喫苦的人,當年在潛邸受訓的小孩裏,他大概是唯一不曾喊過苦的。

    可這藥物卻好似綿軟刀子,只挑他最薄弱的地方鑽,叫他無力抵擋。

    後來,他成日不是依着香爐休憩,便是在牀上蜷着身子,對肢體的把控也越來越糟糕。

    四肢似乎已退化了,甚至整個人已失去了實體,化作了一灘爛泥。

    他不懂李致能對他這灘爛泥爲何能有這麼大的興趣。

    卻還是漸漸明白了些過去不曾想到過的事。

    譬如,原來“寶物”也不過是物件。

    擺放在什麼位置,被當做什麼使用,都得依着主人的喜好。

    他竟還曾經爲這話而觸動。着實可笑。

    這日,重霄殿外出現了有些陌生的聲音。

    阿芙蓉扭曲了蘇沉的感官,有時明明不大的動靜也好似如雷貫耳,震盪着他的耳膜。

    那人頗有些不忿道:“……死閹人也不怕拿了折壽。那可是太妃娘娘幾十年辛辛苦苦攢下的。”

    然後蘇沉聽見了有些熟悉的聲音。

    六殿下還和從前一樣,說話聲窩窩囊囊的,帶着幾分肉疼道:“嗨呀,給都給了,不要再提了。”

    “可那是太妃娘娘爲了討兒媳攢的銀子……”

    “我知道,我知道,不要念了。我求求你管住嘴,別回頭告訴我母妃。”

    一邊這麼交談應付着,一邊疾步走進了內殿。

    那時正是早上,蘇沉被折騰了一夜,乏得沒一絲氣力,連收拾一下自己都辦不到。

    整個人軟趴趴的,像塊緞子似得搭在半身高的香爐上。

    見到他這副遭人摧折的模樣,李放的腳步頓了一頓,震驚了一瞬,忽然飛奔過來,撲通一聲趴倒在蘇沉的跟前,扶着他的肩大叫:“蘇沉?!”

    蘇沉沒有迴應,他的眼淚便不值錢的往外涌:“蘇沉,你怎麼了?你應我一聲吧。”

    跟着他來的隨從也很快趕到他的身後:“主子,您……您沒聞到這味道麼?八成是……”

    李放這才吸了吸鼻子,淚眼滂沱的看向身後的人,求證:“這是……是阿芙蓉麼?”

    隨從點了點頭。

    李放頓時哭嚎的更大聲了:“蘇沉,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

    哭嚎聲中,隨從也跟着委屈起來了,道:“聖上當初忌憚太傅,才借您的手用阿芙蓉在長安城斂財。可具體的事務,您都並不知情啊!這些造孽的事與您何干呢?主子不要把罪責往身上攬了!”

    李放滿臉淚道:“我做了李致的煙霧彈,我是幫兇。如果我不是貪生怕死,便應該早早和九弟,太傅大人他們坦白說清,和他們一起想辦法。或許那時的長安,還不至於如今這般無力迴天。”

    “您這煙霧彈頂個屁用?太傅大人不很快就查明真相了嗎?”隨從也哭了,“況且,主子。不是我這做奴才的看不起你,聖上的手段,連算無遺策的太傅大人都栽了跟頭送了命,您這腦子又能想出什麼辦法?”

    “嗚哇……”李放沒法再跟隨從聊下去了,回頭抱着蘇沉哭泣不止,“蘇沉……我該怎麼辦纔好?”

    可無論他怎樣哭喊,蘇沉也只是低垂着眼簾,一副閒適愜意的模樣。

    在阿芙蓉起效的時候,他總是如此,心上毫無煩憂,就像原始叢林中一隻無憂無慮的小獸。

    李放抱着他哭了一會兒,隨從催促道:“主子,別哭了。那姓錢的只給了您一刻鐘……”

    李放這纔開始抹淚,可無論怎麼抹,手心手背袖子都溼透了,那眼眶裏仍舊淚流不止。

    很快,大太監錢有德走進內殿:“六王爺,一刻鐘就到了。我冒了好大風險呢,您可別叫我難做啊?”

    隨從受不了,高聲罵道:“少欺負人了!分明還一盞茶也不到!”

    錢有德拿人手短,低聲咒罵着走出內殿。

    隨從回過頭來又低聲催促道:“主子,咱們還是抓緊時間吧。”

    李放這纔像記起什麼似得,也不再管止不住的眼淚了,慌慌張張去拿隨從手中提着的食盒,打開盒蓋。

    “蘇沉,我帶了母妃做的荷花酥,還有這……這柿餅,是我自己院子里長的柿子曬的。你嚐嚐吧?”

    李放見蘇沉毫無反應,便索性將一塊柿餅放在他的手心。

    蘇沉這才終於動彈了一下,把那柿餅拿到鼻子前聞了聞,送到嘴邊咬了一口。

    “好甜……”他說。

    李放的心都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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