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城門將合陽縣隔成兩個境地,城外流民叫囂不止,城內的哭聲不絕於耳。縣廨內一衆神策軍和縣鎮兵皆擐甲執兵。

    夜色無盡,庭院內火把灼目。院角那棵枝葉繁茂的樹投下一片陰影,與月色攪和在一塊鋪陳於地上。

    室內裴、李、武三人分座,周蔓草站在一旁。如孽海孤舟般的一盞燈,靜擱於裴皎然眼前。在悄然溜進來的室風下輕晃着欲滅不滅。 純鈞橫於膝上,似有流光附着劍身。

    撫弄着劍穗,裴皎然望向院內。她雖然封堵了遞消息去長安的可能性,但是沒想到權德晦還是把消息傳了出去。長安那邊遲遲未有回信,顯然是賈公閭押了此事。目的是爲了阻攔陛下知道同州的實情,只要她賑災不成功,那麼他便有理由將她罷官。如今最好的策略還是按照她原先的計劃行事,將矛盾激化。同州的這些士紳們不甘心被她鉗制,而權德晦另有授命。兩方目的達成一致,就必須要使出過激的手段。

    沒有什麼比利用民力殺人來得奏效,所以她也樂意他們如此。但是這件事究竟發展到何種地步,卻還是她說了算。

    身具甲冑的賀諒大步而入,朝裴皎然拱手道:“三百軍士已經集結完畢,等候裴侍郎調遣。”

    “知道了,賀將軍辛苦。”裴皎然一笑,遂從袖袋內翻出一份名錄來,“綾珈,權德晦的人在縣廨多有滲透。這是我在翻閱人事檔案時發現有蹊蹺的地方後,整理的名錄。你帶五人一併將他們拿了,請來縣廨小坐一會。”

    “好。那你也多加小心。”武綾迦溫聲道。

    周蔓草皺着眉,“你到底想做什麼?”

    “權德晦想要借力打力,我爲何不能?”裴皎然一笑,“不單單只是他會用民力。”

    一旁的李休璟接了話茬,“難怪你此前會說王道和霸道皆在你手,原來你打的是這個主意。”

    “既然如此爲何不直接拿下權德晦?何必要利用百姓來謀私呢?”周蔓草忽地冷視着裴皎然。

    裴皎然瞥了眼周蔓草。她自知已經無法守住正義,卻也羨慕周蔓草這般人。只是可惜這個世道對人從不仁慈,更不會無故憐惜。所以她得給周蔓草講明白此中細節。

    “你覺得我們這些人拿得下權德晦?”裴皎然一笑,“權家不僅是大族,還是功臣。要給他定罪,單靠構陷是沒用的。你仔細想想史書上那些亡於君王手中的世族,給他們定的罪真的和實際罪行有關麼?至於你說的謀私,那麼請你告訴我,何爲私?何爲公?蔓草,這世間上有許多事不能以公私二字來論。有些政令於國而言是公,於民卻是私。但你我需知治國有常,而利民爲本;政教有經,而令行爲上。走吧我們去城樓上瞧瞧。”

    月朗星稀,夜色如墨。在着甲軍士的簇擁下裴皎然一行人出了縣廨往城樓上走。軍士們手中的火把照亮了夜空,道路兩旁的流民的目光憤恨地盯着他們。

    一行人登上城樓,剪手遠眺。流民們佔據了原先粥棚的位置和守城的軍士遙相對峙。夜色下連綿起伏的山脈,雖然只有模糊輪廓,但仍是能想象它縱伸南北的英姿。

    此時流民們真聚集在城下。

    河風吹在面上,送來燥熱。被風振起的深緋衣袂與一旁的紫袍獸紋交疊在一塊。

    裴皎然忽地抽出手中純鈞,直指前方。今日若事成,那麼日後她想要在同州推行政令都會容易許多。如今衆士紳和權德晦皆被她困在合陽,各家的心思也不用再去逐一摸透。但是他們所慮的危機,亦是動亂的肇始之機。

    既然有人想借着同州來對付她,那麼她將藉此推行新的政令。

    不徹底清除以往的弊政,任何新政令都無法推行下去。而權力的板結也往往和此息息相關。此戰一勝,便是她和他們談判的時候,亦是新令推行的機會。

    “裴侍郎,怎麼這個時候在這呆着?”

    身後傳來權德晦的聲音。

    裴皎然回頭笑道:“流民作亂。本官身爲巡撫賑給使,如何能不來?”

    “流民已經圍城三日。裴侍郎可有解決的法子,合陽縣的屯糧可不多了。”權德晦慢悠悠走到裴皎然身邊,“城內城外都有流民。裴侍郎真的能全部顧及到麼?”說完他移目睇了眼李休璟,“說起來我聽說河朔三鎮這些日子異動頻繁,朝廷怕是又要征討。這又是一筆開銷,這錢不知又該從何處來。”

    “支度國用,朝廷自有安排。至於如何處置這些流民,朝廷有朝廷的律法。”裴皎然指尖拂過劍脊,“不過還是得和他們好好談談。”

    權德晦看着她,目露譏誚。

    轉頭瞥了一眼賀諒,裴皎然道:“你帶這兩個御史出城,去問問他們有什麼訴求。好好和他們溝通一下。實在不行,我們其他人在出城去談。”

    賀諒應喏離開。

    目送着賀諒領着兩個御史出了城。未幾忽然聽見城下有人高喊,“我認得他們,他們是神策軍的人。他們這是要逃麼!殺了他們,這些人也不是什麼好人。”

    裴皎然聽着勾了勾脣。

    賀諒一行人停在了城下的柵欄旁,一臉嚴肅地看着那些流民。

    然那些流民已經紅了眼,不管不顧地掄起手上農具撲向柵欄。

    看着衝向他們的流民,賀諒帶着兩名御史往後退去。那兩個御史欲開口,卻被流民丟來的石頭砸在頭上。

    “這幫人……怎麼這般不講理。”

    “裴侍郎,這羣情激憤。你打算如何收場呢?”權德晦意味深長地道了句。

    裴皎然斜眄他一眼,“該如何便如何。”

    雖然她不喜權德晦行徑,但是卻也不得承認,他作爲這場民變的策劃者。用心果真是險惡至極。不過麼,卻忽略了一點。同州百姓受的苦,何止朝廷征討一點呢?

    “看樣子,賀諒和他們談不攏了。那隻能我親自去了,權刺史可願與我一道?”裴皎然笑道。

    “不了。某手頭上還有些公務沒處理,更何況流民也憎我。我去了只怕麻煩更多。”權德晦擺了擺手,“權某告辭,還望裴侍郎多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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