羣臣在長安煩躁的夏日裏,度過了五日休沐。長安光復後的首次大朝會里,衆人論功行賞,封爵者封爵,升官者升官。出自裴皎然之手的紀功文,也按時呈達天聽。

    由中書省擬招,門下複覈。加蓋皇帝印璽和中書門下印,二省中負責制誥者署名。金吾衛大將軍徐緘,以本職兼任河中尹、河中節度使,仍充任河中同陝虢節度,及管內諸軍行營兵馬副元帥,並由樓煩郡王改封咸寧郡王。而李休璟則拜右神策大將軍,襲爵隴西郡王。

    聽着內官高聲宣讀制書,裴皎然擡首望向正襟危坐的魏帝。在這位年近半百的皇帝眼中清楚地捕捉到一絲算計。她眯了眯眼,回以一個莫名的微笑。

    終於內官念到了她的名字。官職上無任何變化,封雁門郡王,賜實封千戶。聽完制書的內容,神色從容地俯身叩拜。

    封賞事畢,只見方纔宣讀制書的內官又重新取了份制書出來。

    在內官高昂的聲音中,朝會上頓時鴉雀無聲。樞密房至此從中書門下獨立出來,改爲樞密院,並由張讓任樞密使。原先樞密使的職責也改爲掌接受朝臣以及四方表奏並宣達帝命。

    宣讀完帝命,內官退到一旁。在寂靜下魏帝輕咳了幾聲,而張讓在此時高嚷陛下退朝。

    殿外凝聚多時的濃雲,終究被霹靂和激雷劈裂,列缺映在了每個人身上。那詔書就如同這紫電一般耀眼奪目,繼而砸在整個長安城上空,裹挾着昭聾發聵的力量。

    凝重的氣氛瀰漫在殿內。

    唯有兩人神色如常,立於殿中對視。

    看着面前神色和藹的賈公閭,裴皎然囅然莞爾。她猜這道詔書的完成,離不開他作爲幕後推手。不知道他具體做了什麼,但是很明顯讓魏帝越發堅持藉機鞏固皇權的想法,而這份詔書還牽連到長安各世家高門,還有中樞的力量。

    所有的一切只是在表達一個含義,皇帝並不信任朝臣,更不希望相權藉着這個機會繼續做大。而將樞密房從中書門下剝離出來,是爲了更好地分化宰相的權力,確切的說是讓宦官的勢力藉助皇權的力量,走向一個前所未有的巔峯,並且牢牢地鉗制住相權。而這件事的始作俑者,將因爲以往無數次利益交換所攢下的信任中,獲取自己想要的東西。

    在她的視線下,賈公閭亦是一笑。他的笑容中裹挾着諷刺,彷彿是在譏笑她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以爲扳倒王璵,讓長安陷入混亂之中,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可惜到最後,還是一場空。

    無視賈公閭面上的諷刺,裴皎然轉身。

    君主不在,衆臣自然也不會久留於此。仨仨倆倆一邊議論着,一邊離開。

    深吸口氣,裴皎然也跟着離開。

    見她離開,李休璟也跟了上來。

    “河東節度使周燧有奏!”

    聽着遠處傳來的聲音,在步下石階前。裴皎然壓低聲音,“趁這個時候上奏陛下,去涇原剪除現任節帥。”

    “現在?”李休璟微愕。

    “戶部該給徐緘撥糧了。”裴皎然擡頭望向雨幕,喟嘆一聲,“我得去和他們好好談談。”

    接過內侍遞來的傘,裴皎然偏首回望了李休璟。轉身撐傘離開。

    潮意蔓延在廊廡上,雨順着檐角落下。深紫袍角劃過溼漉漉的木欄,在廊下避雨的庶僕們,瞧見那襲紫色遠遠而來忙作揖行禮。然那襲深紫就這樣從他們眼前飄過,攜着幽香,如同遊絲一般淹沒在拐角的廊廡上。

    站在門下省的公房前,裴皎然闔眸深吸口氣。推門而入。

    屋內的燭火在她推門進來的一瞬,微微跳動了一下,轉瞬又歸於平靜。

    “裴相公果然來了。”岑羲覷了眼身旁的崔邵,“你瞧我剛剛說什麼來着。我說裴相公她一定會來,你看還是我賭贏了。”

    冷眼瞧着岑羲,裴皎然斂衣坐下,“中樞鬧成這樣,我不該來麼?”

    門口時不時有腳步聲傳來。

    “這羣閹豎……”崔邵冷聲道。

    “閹豎?”裴皎然輕哂,“中書謁者令始置於漢武帝。而《漢書·匡衡傳》中記:“初,元帝時,中書令石顯用事,自前相韋玄成及衡皆畏顯,不敢失其意。”伸手指了指窗外走動的人影,“不知兩位,誰願意做蕭望之呢?”

    岑羲嘆了口氣,“誰做蕭望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陛下不是漢成帝。眼下這個情況,樞密房脫離中樞已經是勢在必行。裴相公,這件事你有什麼看法?”

    “我能有什麼看法?兩位都比某在中樞呆的時間長,難道真的願意看着張讓把手徹底伸進中樞裏面?”裴皎然微笑道。

    樞密房的剝離,意味着朝臣無法直接將奏疏呈達天聽,同樣通過樞密使傳達的帝令,也未必就是皇帝真實的意思。這樣一來,作爲內朝的樞密院將和外朝的中樞,展開一場無期的拉鋸戰。

    “宮牆深深,難免有外人窺視。裴相公若有這個意思,不妨今夜於慈恩寺小聚?”岑羲睇向崔邵,“崔公您也一併來吧。”

    裴皎然微微一笑,給予答覆,“聽說今夜寺中有講經。聚於此處,的確方便。不過要是隻有您二位的話,這講經怕是沒有任何意義可言。”

    “既有講經,又有辯經。自然也不會只有我們三人。這點裴相公可以放心。”岑羲溫和道。

    “如此甚好。”

    說罷裴皎然轉身離開。

    雨勢漸小,連帶着風也變緩。

    剛走出門下省所在處宮門,便看見李休璟撐傘站在遠處。

    “談好了?”李休璟持傘往她的方向偏了些許。

    “不夠。”裴皎然輕笑,“這張牌桌上不止我一個。想要和內朝對抗,也不能只靠我一個人的力量。”

    “聽起來你是想要聯合他們的力量,納爲己用。嘉嘉,你……”李休璟目露擔憂地望向她。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眼下陛下對外朝極度不信任,樞密院的設立是想壓制相權。他既然對此有所圖,我不可能不做出應對。”握住李休璟的手,裴皎然寬慰道:“陛下要是同意了你的奏疏,你就放心去涇原。長安的事你無需掛念 。”

    抽回手,裴皎然打開手中的傘。頭也不回地走向雨幕中。

    看着那道漸行漸遠的紫袍,李休璟嘆了口氣。

    果然每到涉及她自身最深利益的時候,她都會毫不留情地把他排除在計劃之外。

    垂首望了眼方纔被裴皎然握過的手,李休璟輕笑。

    既然她不願,那麼他自不會強求。只是這筆賬他會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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