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安城華燈初上時。裴皎然戴上冪籬騎馬從崇義坊出,前往晉昌坊的大慈恩寺。因這是長安光復後,慈恩寺首次講經。

    大街上熙熙攘攘,無比熱鬧。爲了體現對佛法的尊崇,是以今日的宵禁,也往後推了一個時辰。

    穿過暗曲,裴皎然跟着人羣一塊往大慈恩寺走。門口的沙彌皆是清一色的白色僧袍,在燈下更顯得聖潔莊嚴。

    一盞盞蓮燈從門口一路鋪伸至遠處的蓮臺上。順着燈火望向蓮臺上的白衣僧人,裴皎然挑脣。繞過在門口給聽經者贈香的沙彌,走向後院的禪房。

    朗月當空,清風徐來。鐘聲和誦經聲攪合在一塊,雕樑畫棟內金佛垂眼,金佛垂眼下是生民骨血,生民骨血下藏着無數陰私算計壘就的高牆。

    清風捲起她的袍角。裴皎然回首望向持香從殿宇中走出的香客,揚脣譏誚一笑。移步邁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順着指引,裴皎然駐足在最角落的一處禪房前。睇目四周,確定無人跟着她後,輕叩門扉。

    屋內燈火明朗,在座都是熟面孔。

    解了冪籬擱在一旁,裴皎然笑盈盈地望向面前一衆老熟人。王國老、崔邵、岑羲、李司空、蘇敬輝、尚書左丞高洪略,皆微笑着與她相視。

    “裴相公來得適時。只是不知裴相公今日又作何感想。”作爲在場實職最高的岑羲率先發言。眼下中書令無人繼任,如今能和賈公閭一黨抗衡的只剩下門下省。而裴皎然想要與人合謀,同樣是繞不開門下省的。

    候在一旁的庶僕給衆人相繼奉上香茗。斂衣坐下,裴皎然斜眄眼身旁的高洪略,神色自若地坐着。即便她年紀輕,可她無論是職位還是所授爵位都高於高洪略。只是要合作,總得給對方几分薄面。拂了對方的面子,日後難免在分利上,這件事會被翻出來算舊賬。

    眼瞅着庶僕繞開對方,直接向她奉茶。裴皎然莞爾。

    “先奉高左丞吧。我到底是晚輩,豈能越過長輩。”說着她轉頭看向岑羲,神色頗爲認真地回答道:“什麼感想不感想的。諸位不是比晚輩更熟悉陛下麼?他這麼做,無非是想讓皇權獨尊罷了。晚輩覺得麼……把樞密院劃出去,何嘗不是對諸位背後家族的挑釁。”

    在座幾人不是門閥世家,便是氏族。滋生於這個世道中。沒人比他們更懂何爲權力,何爲世族力量。

    史書有載同姓同血源住在一起,並且聚在一塊祭祖者稱爲氏族。而世家則是有家學傳承且家族世代有人爲高官者,門閥更是其中佼佼者。這三者匯聚在一塊形成的力量,和皇權相輔相成。同時也爲皇權所忌憚。

    岑羲點頭,“這倒是。可是陛下態度如此堅決。你我即便上書反對,也來不及。”

    王國老和崔邵聞言對視一眼,不自覺地望向裴皎然。事情難辦便難辦在陛下對削弱相權一事,勢在必行。要知道這麼些年來皇帝刻意放權給神策軍,允許神策軍逐步侵吞南衙十二衛的地盤,並且設立神策中尉,形成南衙北司對立的局面,都是爲了扼住相權。但現在樞密房的剝離,更是將南衙北司之爭推向巔峯。

    王國老道:“中書無主,僅靠門下一處只會困難重重。可是世家之所以是世家,全然是因爲其早深深紮根在國朝血脈中。但王朝會更迭不歇,世家卻不會。裴相公,你籌謀已久的東西,旁人也在籌謀。”

    時下寒門和高門各執一政。即便沒有晉時的九品中正制,但高門的時候勢力仍舊不能小覷。如今即便中書無主,但高門依然可以合理地安排自己人接任中書令的位置,以確保局勢的平衡。只是這樣做便意味着,被推上這個位置的人,不可能是他們戰線外的人,最好是出身家族內部的高層核心人物。

    裴皎然明白。自己能被他們划進如今的利益牌桌上,除了是對自身能力的肯定,更重要的一點她曾經是武昌黎的徒弟。這是眼前這些高門最看重的一點。而如今自己不缺政治清望和威勢,卻仍舊差一點。那便是高門對寒門存在天生的鄙夷感。

    有這一點在前,在利益分割上值得她再三思考,要如何往下走。畢竟單人是無法爲獲得利益發聲的,組成利益關係的永遠是羣體。

    裴皎然道:“高位在前,無人能抵擋住此番誘惑。只是如今陛下有意打壓世家,不知在座各位誰家子弟可入陛下之眼?”

    話音落下岑羲掀眼看她。她說的沒錯,魏帝對抑制相權的決心,是他們安排自家人進入中樞主位最大的障礙。但她不一樣,武昌黎一死,她身上再無座主的枷鎖。且又不是世家出身。從各方面來看,這樣的人是最適宜入皇帝之眼。可惜她非高門出身,難免日後會生出其他心思來。

    “裴相公,這話可就不對了。李司空家的嫡子李休璟,如今也是陛下眼中的紅人。”崔邵含笑看向李司空,“李司空以爲如何?”

    李司空未料到自己會被提及。且先不論自家兒子和裴皎然隱祕的關係。單他自己和裴皎然暗中的利益合作,就不允許這情況發生。兩者間的政治聯盟,讓李家成功地穩固了在朝中的地位。眼下崔邵提及此事,雖然看上去頗爲誘人,但細究之下處處皆是陷阱。而且他不認爲自家兒子,能坐穩中書令的位置。尤其是在裴皎然的虎視眈眈下。

    如今他年事已高,再加上早年受傷,已然無法再有進望。舔居於司空的位置上,卻無任何實職。身上的爵位也承襲到了嫡子李休璟身上。關隴一脈的輝煌,早不復當年,與其隨波逐流,倒不如和裴皎然這樣的新勢力聯手,爭取在朝局留下一席之力。

    “犬子不過小兒輩大破賊。這中書令的位置只怕他擔不得。如今陛下對朝臣忌憚心皆重,你我要是糾結在高門寒門之上,只會讓張讓等人有可乘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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