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司空的一番話,讓禪房內跌入寂靜中。目光從衆人身上游曳過,裴皎然淺淺勾脣。

    如今朝廷的高門,雖然不復王謝二族的輝煌,但是仍舊對朝廷科舉取士有極大的影響。然而又因着家族根源所處地域不同,也難免會存在利益分歧的地方。如果想要介入他們之間,就必要摸清所有人的態度。願意合作者,如同李司空這樣早先前和她達成結盟的,她願意大方讓渡些許利益。

    其餘態度中立者,她都會想辦法拉攏。可要是王國老、崔邵這種敵意過重者,她也不介意與人合謀,將他們從朝局踢出去,畢竟如今她還是在朝局中佔據了一定位置的。

    眼下南衙衰微,以往所轄的十二衛只剩下一衛,金吾衛也徹底淪爲皇權的附庸品。就算這次有徐緘拼死攢下的從龍之功,也抵不過其身處南衙,又出身高門讓帝王產生的忌憚。

    而金吾衛捨命換來的軍功,看起來是破立的資格。可在魏帝眼裏,不過是臣子應有的效忠罷了,根本算不上什麼。

    若非不能讓神策軍完全掌握整個長安的防衛。對金吾衛的裁撤,也只是帝王一句話的事情。畢竟一個羣體對大局來說,如果沒到可有可無的地步,貿然除去只會引來無盡怨望。

    裴皎然屈指摩挲着杯盞,盞底的茶梗清晰可見。一如眼前的局勢一般。

    李司空的話,間接表明了他和她是一條線上的,而讓李休璟襲爵,亦在告訴其他人,這便是李家的態度。而她是在座唯一能串聯起右神策和中樞關係的存在。

    這次論功封賞,李休璟拜大將軍,又得以襲爵隴西郡王,未再另外封賞。明顯是魏帝對朝局的心知肚明,一面給予他肯定,一面讓他成爲橫在南衙北司間的靶子。

    禪房外的撞鐘聲仍未停歇,這場密議卻如同陷在了僵局裏。

    岑羲想了一會,感慨道:“昔年初見清嘉時,本以爲是一腔熱血的愣頭書生,難成大氣。如今共事日久,見諸多雷霆手段,運籌謀算,才知卿原來是同道中人,未能深交,實乃一憾。”

    聽着岑羲的話,裴皎然心中不禁鄙夷,面上卻依然不動聲色。

    “岑侍中過譽,某不過略有手段的尋常文人罷了。”

    “唉,裴尚書如今是炙手可熱者。岑侍中想要結親,怕是有些困難。”品出岑羲態度的轉變,王國老笑嘻嘻地看着裴皎然,“依某看,倒不如收裴相公爲義女。如此也不必遺恨,此等芝蘭玉樹不能生於自家庭階中。”

    崔邵笑着接過話茬,“是了。收爲義女,那便是一家人。一家人自當勠力同心。”

    岑羲聞言一愕,面上笑容有所凝滯。且先不說裴皎然是個什麼性子,若真的認下她爲義女,他也不覺得她會爲自己謀劃,替岑家謀劃。只怕時日一長,以她的心性和手段,自己多半就落得和丁原、董仲穎一個下場。他還是更傾向於拉攏她深入己方陣營。

    李家那邊什麼情況他不知曉,不過看樣子似乎是裴皎然的利益更加穩固牢靠。

    那這樣事情便好辦了一些。

    岑羲打量着裴皎然,轉頭對崔邵道:“玄胤曾和清嘉在瓜州共事四載,又是得她舉薦在豐州大破突厥。這份情誼,只怕你我無人能及啊。說不定日後,我們還得上門向李司空討杯喜酒喝。”

    提及喜酒二字,一旁的蘇敬暉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李公能得此佳媳,實叫我等羨豔啊。也不知這般人物世間能有幾個,好讓某也尋一個。”

    含笑聽着幾人一來一往的對話,裴皎然心中不由升起警惕。時下以聯姻作爲穩固政治聯盟的手段,並不算罕事。但是這些人話裏話外,分明是想借着這層關係,讓她分割出更多的利益來。畢竟她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互相給面子,懂得謙讓。

    思忖一會,裴皎然喟嘆一聲,“不過幾分舊誼罷了,值得諸位長輩念道麼?再有我瞧諸位長輩是不是因年邁昏聵,竟然忘了你我相聚於此是爲了什麼。又是否忘了三省的原身來自何處,又是因何見幸見疏的。”

    “尚書檯原不過少府屬官,直到東漢時因着中朝官的設立,才漸授政事,用以分權三公。至於中書令的前身,原本是爲了扼住霍山,所設官職。職掌收納尚書奏事,傳達帝令。可到了曹魏一代之後,又爲了防止尚書檯擅專朝政,又令中書掌管詔命,牽制尚書檯。而侍中侍中在先秦是由丞相派赴殿中往來奏事的府史,算不上顯赫,到了兩漢也不過加官,地位也非顯赫,直到曹魏才成爲士人羨慕的要職,此後,‘入闕省尚書事﹐外總平諸官﹐兼領辭訟。’但是仍舊被帝王提防着。”

    “我曾想過,三省原先纔是天子近臣,與皇權密不可分,可爲何最後都站在皇權的對立面。如今仔細一想,想來是因爲見幸得權,而最終清謠結心曲,人乖運見疏。二者本是同根生,卻互爲始末。”

    崔邵聞言一嘆,“聽上去似乎皇權和相權之間的紛爭無解?可賈公閭他並非世族,也是寒門出身,卻得陛下倚重信任。”

    “那是因爲寒門之後,還有閹豎。二者都是天生需要依附皇權的存在。畢竟讓寒門掌機要,無需費太多的精力。”裴皎然囅然莞爾。

    “那閹豎除了皇權外……”

    “若君王短壽,新帝年幼。入侍後宮也並非不可。畢竟魏晉南北時後宮和內宦間合謀掌權,也不是稀罕事。”

    岑羲被她一語噎住,連忙轉頭。崔邵偏首看向窗旁透進來的光,王國老默默捋着鬍鬚。

    “那清嘉覺得此舉該如何呢?”岑羲沉聲發問。

    裴皎然一哂,“既然已經是勢在必行。那就用後來者的鮮血去洗禮這一切吧。”

    話止岑羲等人皆是不語,只看着她。彷彿再說。這小貉子果然歹毒得狠。

    “不好麼?”裴皎然復問道。

    “善。只是誰來做引路者呢?”岑羲反問了一句。

    “在座諸位長輩都合適,晚輩亦合適。”

    話止岑羲意味深長地看着她,“那便讓我們一道吧。”

    “自然。”

    “法會將散,還請諸公早些回去。”岑羲溫聲開口。

    密議到此也進入尾聲。

    爲了避免被人瞧見,幾人分次離開。兜兜轉轉,李司空和裴皎然成了最後離開的。

    眼見裴皎然即將跨出房門,岑羲似乎想起什麼,笑道:“清嘉你此番得權,卻既見幸又見疏。不是什麼好事啊。”

    “這便是帝王心術。”裴皎然溫聲回道。

    和李司空一塊往寺門口走,人潮涌動。

    離門口尚有一段距離,隔着人潮便看見李休璟抱刀站在李家的馬車旁。餘光一掃,又見王國老也即將走出寺門。

    輕哂一聲,裴皎然提步追了過去。攔下了王國老。

    此時,站在馬車旁的李休璟視線隨之移了過來。卻見王國老拂袖而去。而始作俑者則是移目望向了他,朝他走了過來。

    “二郎啊,你怎麼來了?”李司空適時的走了過來,笑問道。

    視線從裴皎然身上收回,李休璟拱手作揖喚道:“聽聞阿耶出門聽經。想着阿耶腿腳不便,便出來接您。要宵禁了,阿耶我們回去吧。”

    “又沒多遠的路,你接我一個老頭子做什麼?”李司空一笑,“你們倆同行吧,不必管我。”

    說着李司空上了馬車,命車伕駕車離開。

    目送馬車駛離,裴皎然望了眼身旁的李休璟,脣角微勾,邁步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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