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來的風吹動了檐下的銅鐸,庭院裏的花木搖曳着。一線天光落在二人身上,裴皎然神色溫和地望着魏博節帥,忽地莞爾。

    “朝廷收復河朔的目的,原本就是想將三鎮賦稅納入左藏。”裴皎然屈指輕叩案几,語調平淡,“若還是和從前一樣,那麼三鎮的復歸還有何意義?”

    她設局發動削兵,本就是想借此挑起河朔三鎮的恐懼,同時汲取其他諸鎮的財賦。積攢實力,從而能更好地對三鎮發起進攻,並且扼住其他諸鎮的發展。如今三鎮復歸,首要任務就是將三鎮賦稅重納左藏,使其和其他諸鎮一樣陷入中樞的政策內。

    同樣長安的那場叛亂,也讓魏帝深刻地意識到以武力讓三鎮臣服是沒用的。還得從根源上讓三鎮徹底認同朝廷。最終他把這個施壓的任務丟到了她身上。中樞和藩鎮,河北和長安之間,雖然已經通過一場戰爭打開了局面,但是仍舊需要最妥善的法子,來鞏固中樞政權在地方上的凝聚力。

    魏博節帥一嘆,“話雖如此,但朝廷苛政頗多。此地的百姓們未必會認同朝廷的政策在河朔推行。若是強行推行,難免會引起不滿啊。”

    見魏博節帥一臉他是爲朝廷着想的模樣,裴皎然內心禁不住冷笑。然而面上依舊維持着從容,“嘖,到底是侵害了百姓的利益,還是侵害了河朔世家豪強的利益呢?田節帥今日是來當說客的吧。”

    雖然她是以雁門郡王的身份領宣慰使,但是對方纔是魏博一鎮的實際掌控者,她也願意給對方面子。面子這東西都是相互給的,此前魏博軍士身上流露出的不滿她也有所察覺。畢竟誰也不樂意自己在當地作威作福幾年,最後被朝廷欺壓,以往的功勳也可能不再作數。心存怨氣,也是在所難免。

    但拿這個來威脅她,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裴皎然之所以願意北上來河朔,乃是因爲河北世族豪強的勢力入京畿已成爲時下無法避免的事。雖然,她也需要這股勢力來成爲她和崔邵乃至其景從者進行政治分紅的助力,但是她並不願意成爲世族的傀儡,成爲他們弄政的棋子。

    尤其是在這股勢力,本來就不安分的情況下。她倒寧願將其關在牢籠中,掌控他們的權力,也不願意這股勢力在歲月更迭下,重新在河朔燃起戰火。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是王土,那麼生活在此的都是陛下的臣民。某如今亦是喫朝廷俸祿的臣子,自然得事事爲朝廷考慮。”說着魏博節帥拱手作揖,態度恭敬。

    望着魏博節帥,裴皎然挑眉。她看得出來他在歸順朝廷上,多少有些真心的。只是這真心寄託於朝廷能在日後爲他撐腰上。

    前幾日的宴上,她已經和節帥府的一衆屬官見過面,相對於其他二鎮來說。魏博節帥府的構成則要稍微複雜些,如今掌着魏博軍的都是他父親時代的舊人,而府內的屬官除了有當地豪強族中的人,還有他父親留下的班底。以及一些中原落魄世家,投奔藩鎮的子弟。

    如此一來,豪族和舊功臣所構成的高中級幕僚,把控了整個使府的政局。至於那些中原子弟,也僅僅只是傳承一下中原儒家文化。

    這樣龐大的架構少不了威望作爲支持。所以上任節帥在未奪權之前表面是輔佐,卻不斷地調整自己人的官職,汲取政治資源,以便把控整個使府的防衛力量,從而一舉奪位。只是可惜被她的謀劃打亂了一切,讓一堆遺老找準了機會反攻,扶持現任節帥上位。

    整個使府又重新落入他們手中,而節帥只不過是他們手中的傀儡。一旦表現出不聽話的意思,就會被抹殺。儘管之前那位魏博節帥一貫對朝廷表現出親近之意,那也是因爲他壓得住底下那些人。

    如今這位,已經是朝廷能找到最合適的人選。節帥是僚佐手中的傀儡,看似是藩鎮的問題,實際上也是朝廷所要面對的問題。

    她看向魏博節帥的眼中透露出幾分同情。

    “臣屬擅專,大權旁落。上位者只需要聽話便可。子瞻兄,這樣的日子不好過吧?”裴皎然撥弄着茶爐下的碳火,溫聲道。

    “什麼?”

    “我在長安時聽過一句話。‘長安天子,魏博牙兵。’據說節帥的廢立,只在牙兵的一念之間。”茶水沸,裴皎然斟茶入盞,“你是被你阿耶手底下的讓扶上來的,而你兄長是被你叔叔殺的。閱史書,泰阿倒持者不在少數。司馬仲達尤甚。”

    “若我魏博有司馬仲達,只怕長安早就易主。”

    聞言裴皎然一笑,“一個光有名頭的魏博節度使,大權卻悉數落在僚佐手中。和曹髦相比並不區別。不過曹髦尚敢驅車登南闕,設計殺司馬昭。即便他身死,也並非無顏去面對魏武。而你卻什麼也不敢做,只能聽之任之。這般朝廷何不如換個人選。”

    見魏博節帥眸中浮起凝重,裴皎然眸中笑意漸深。

    “我幫你殺了你身邊的司馬昭,而你替我在河朔推行新令。如何?”裴皎然笑道。

    “這是魏博的地盤,你手上無兵。你拿什麼去和他們打?”田子瞻擡起頭看着她,“裴相公新法在河朔推行不了的。但是我可以向您允諾,只要我活着一天,魏博的心都是向着朝廷的。”

    “倘若你死了呢?你能確保繼任者還是心向朝廷麼?你說新令在河朔推行不了,是因爲你覺得三鎮驕橫,不服教化。可實際上真的是這樣麼?三鎮現在的利益,本身就是建立在百姓身上。如果把州府比作牧者,那麼百姓則是羊羣。對於牧者而言羊羣的利益並不重要,而對羊羣來說只要能喫飽喝足,生活安定,誰當牧者都行。”

    “他們眼下是習慣了現任牧者定下的所有規矩。但是一旦讓他們知曉有更好的草,或者是對牧者的苛待忍無可忍時,便會逃。失去了羊羣的牧者,還有什麼資格和其他人競爭?”

    權力在手不僅可以制定規則,還可以利用規則。唯有至高的權力,纔可以掌握最高的話語權,決定這場角逐裏面的規矩誰來定。

    田子瞻垂首不語。

    “我知道新政推行很難。所以我來了,只有我來纔可以壓壓他們。一切暴力都是有秩序的,有序的暴力往往比無序的暴力影響更加的深遠。”

    裴皎然昂首,自攬天光落於面上,添了幾分慈悲之意。髮髻間玉簪上垂下的流蘇,輕拂過她耳廓。她的眼中流露出一絲殘忍來。

    “我幫你,你幫我。讓你的存在變得更加有意義。”裴皎然微笑着朝田子瞻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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