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淵和周緒一死,其他人的抵抗也毫無意義。丟了武器,等待自家節帥的懲處。

    望了眼田子瞻和崔尚,裴皎然吩咐毋將軍去清點敵將人數,自家則踱步到遠處的永濟渠旁,負手遠眺。

    按照周緒話裏的意思,崔家本來也是參與了這次刺殺的。但是不知何故臨時又沒來,直到他們對她發起襲擊時,纔打着護衛的名義出現。

    闔眸思量,裴皎然輕哂。

    蘇淵等人一死,崔家便不再有罪名。甚至對她還有救護之功,不僅朝廷要感謝他們,連她都要因此欠崔家一個人情。而在河朔改制上面對崔家的土地時,就得酌情處理。往後在朝局上,也要偏向崔家。

    想通了此中關節,裴皎然目中譏誚更重。

    這也看來崔尚在她面前射殺蘇淵。除了是挑釁外,還有幾分威脅的意思。

    她正想着,崔尚緩步走了過來。畢恭畢敬地道:“裴相公,我家家主來了。”

    聞言裴皎然轉頭掃了眼崔尚,語氣寡淡地道:“讓他自己過來吧。”

    崔尚一愕,旋即作揖離去。

    聽聞崔尚的稟報,崔家家主轉頭看了眼遠處那迎風招展的妖豔紫袍,嘆了口氣。聽這意思這位裴相公,並不打算給崔家任何面子。

    “行了,老夫自個過去吧。”崔家主揮了揮手示意左右隨從退下,自個朝裴皎然走過去。

    卻在離對方一箭之地被兩金吾衛攔下,搜過身方纔放她過來。

    未幾,崔家主來到了裴皎然身邊。他也終於看清了這位裴相公的模樣。

    “裴相公勝了。某恭賀裴相公替朝廷拿下河朔三鎮。”

    裴皎然身上的紫袍沾了雨水,已被濡溼出更深的色澤來。在一線天光下,她意態悠然地站着,宛若一片恬淡的雲彩。讓人摸不清更捉摸不透。

    “贏?到底誰贏了?藩鎮與中樞的紛爭真的結束了嗎?崔玉彰,你這贏又該從何說起?”

    耳聽着裴皎然發了一連串的問題,崔玉彰一笑,仍是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

    “武人不善謀。更不知武力除了能攻城略地,還能夠壓倒世間的一切。包括他們所期盼的正義和公平。”

    聞言裴皎然一笑,“崔公這話似乎另有所指。”

    “某聽聞昔年裴相公任同州刺史時,也曾此法制敵。可是同州不比河朔,河朔自然有河朔的規矩。裴相公可知河朔一年稅收多少?”

    “願聞其詳。”

    崔玉彰上前和她並肩而立,微笑道:“魏博背靠永濟渠,下又可控江淮。按照舊制來算的話,河北一道便可爲長安提供大半糧食。這些年永濟渠被魏博把控,朝廷只能大力開鑿江淮運路。但魏博的百姓卻能夠安居樂業,魏博也能囤積到足夠是錢和朝廷對抗。而這些年從未有百姓反對過,可朝中卻是怨聲載道。只是因爲在魏博沒有那麼多苛捐雜稅,也不會演變出諸多不符合規矩的條例來。”

    “苛捐雜稅一旦多了,百姓的不滿也會越來越重。而百姓所交的錢,並未用到該用的地方,反倒是成爲供養皇權的存在。在魏博一鎮中,百姓們雖然也要繳稅,但是節帥會將這筆錢用到實處,好安撫他們。某雖然不知河朔全境如何,可相較於其他二鎮,魏博的戶數和賦稅都是佼佼者。他們的錢用得恰到好處,在百姓眼中自然勝於將錢給到中樞。”

    “某聽說過朝廷的新法。可是任何一項制度的改革,都會有無法顧及的地方。按照朝廷的新法,河朔的百姓就能過上比以前更好的日子麼?裴相公,自己都沒法保證這點吧。你甚至沒辦法保證底下的人,會不會倒行逆施。”

    聞言裴皎然眯眸。

    她不由想起了此前在同州,和黨家那番對話。

    見她不答,崔玉彰繼續道:“現在是朝廷贏了,的確可以強行在河朔推行新法。甚至要挾我們這些世家參與其中。但是對於百姓而言真的有那麼重要麼?”

    裴皎然轉身頗爲認真地看着崔玉彰。此人是崔邵都兄長。他說的問題,雖然算不上大問題,但是也無法忽視。甚至可以說是朝廷只要推行新令,就邁不過去的坎。百姓們是否能接受新法,也不是問題的重點。而是朝廷得保證新令能夠帶來可觀的好處。

    即使她能夠利用暴力強行推行新法。但是河朔非彈丸之地,民衆也脫離長安已久。他們對節帥的情感,也遠勝於朝廷。

    爲天子牧羊。想要確保國祚綿長,首先就得學會如何愛護羊羣,確保羊羣被驅趕到新的豐茂綠草前,能夠滿意這次的盛宴。

    是。最重要的便是羊羣的利益。

    “當然重要。”裴皎然囅然莞爾,“我承認河朔不納稅入朝,也無苛捐雜稅,百姓的日子會過得很好。但仍舊有人依附在他們身上盤剝他們。崔公,說到底你我都是牧者,本質上本就無差別。你所維護的並非百姓的利益,而是你作爲豪強的利益。”

    風拂起了襆頭上的繫帶,裴皎然脣梢揚起一抹弧度。只怕背後挑唆田子瞻來勸她放棄新法的,就是崔玉彰。

    本就對崔家沒多少好感,又想通了許多關竅處。裴皎然挑眉。

    “今日的一切都是我的佈局。誠如崔公所說贏的人是我,那麼我便有這個權力來制定新規則。”裴皎然覷着崔玉彰面上的變化,語氣柔柔,“當然崔公的相助,我也是很感激。只是要怎麼談,還是得我決定。”

    “至於新法。”裴皎然眼中譏誚更重,“我觀史書,歷朝歷代的改制都要通過流血犧牲來定下終章。而擁護者擁護新法,憎恨者憎恨新法,都因此與他們的利益息息相關。這點亦是無法避免。”

    裴皎然說完指向浪花翻涌的永濟渠,轉頭神色溫和地看向崔玉彰,“昔年光武帝劉秀面對殺兄仇人時,曾指洛水爲誓。而後司馬懿亦指洛水爲誓,但卻背誓。今日我願指此渠來立誓,只要新法可以在州縣內落實,並保證整體大方向不變,那麼細則上我們可以調。這是我能給出最大的讓步。崔公既然願助朝廷,想來也會體諒朝廷的難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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