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漫長冷寂的廊廡,往尚書都省的方向走。廊廡上懸着昏昧的宮燈。院中所植的梧桐樹,投下猙獰斑駁的樹影。走了幾步,忽有零星的雪花飄落。

    擡頭望了眼天上那輪冷月,裴皎然莞爾。

    和以往一樣尚書省專門騰出一間公房作爲考策官的閱卷地。同時金吾衛也被安排在此處值守,保證信安全和不會泄密。

    步入公房,裴皎然看了眼站在窗角的金吾衛,微微頷首。

    “裴尚書。”金吾衛喚道。

    “今日要辛苦你們。”裴皎然微微一笑。

    聽着裴皎然的話,那金吾衛忙擺手,“裴尚書不用同我們客氣。”

    二人正說着,太子和禮部尚書已經步入公房內。目光從金吾衛身上收回,裴皎然轉身朝太子作揖。

    “裴尚書用過膳了麼?”太子笑眯眯地問。

    “在戶部的公廚隨便吃了些。”裴皎然微微一笑,“歇也歇好了,太子儘管放心。”

    二人視線相對,又彼此錯開。

    公房內所有桌子都被拼成了大長案,每一邊都墊了軟墊。四周都放了炭盆,畢竟金尊玉貴的太子這次也在,尚書省上下都不敢怠慢。

    燭火搖曳。吏部的書令史起身爲三人拆開了舉子的策文箱,又拿剪刀挑上了燭芯。將策文分別遞給三人,遂退到了一旁。

    冬夜寒冷寂靜,卻時不時傳來幾聲夜梟的鳴泣。若非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只怕外面的夜梟要躥進來避寒。

    更漏聲滴答不絕,夜漸深。內侍已經進來換了好幾回茶水,添了好幾塊炭火。長案上鋪滿了策文,燭火也燃燒了大半。

    裴皎然擡眸望了眼太子,太子手裏正捧着一卷策文在細看。而一旁的禮部尚書,反倒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手撐着腦袋,眼皮卻已經耷拉下來。用不了多久,就能睡過去。

    “唉。華而不實,空無一物。這麼都是空談誤國之輩。”禮部尚書一面嘟囔着,一面提筆判第。

    聽着禮部尚書的抱怨聲,裴皎然忽地想起來。自己剛從瓜州調任回來的那年,是以中書舍人的身份成爲考策官。彼時雖然也有不少河朔士子入朝,但遠沒有現在這樣多。

    “可惜某是近幾年才上任禮部尚書的。沒緣得見裴尚書的策文,聽聞裴尚書是一日考五科?”禮部尚書笑呵呵地道了句。

    聽着禮部尚書的話,裴皎然舒眉,“彼時年輕氣盛,便想着一定要力拔頭籌。幸虧老天眷顧,不然豈不是叫人笑話。”

    “見不到裴尚書的沒關係。孤這倒是有份不錯的答卷,兩位愛卿不如一塊看看?”太子面上笑容和煦,“裴尚書先看吧。”

    “喏。”

    策文一到手。裴皎然轉頭詫異地看了眼太子。雖然已經糊了名,但她還是認出來這份策文出自誰之手。是那個緋衣女郎。

    目光落在策文上,和她那日收到的行卷不一樣。這是一手館閣體。她手中這份答卷是文經邦國科和直言極諫科。

    按照慣例,一般都是一科一策。而她手中這份策問,卻在狡猾地摻雜了六七道問題。但都被那個女郎寫得滿滿當當。先從江淮賦稅如何更快速運抵長安入手,再轉到藩鎮設立與漕運上有何見解,最終歸到食出界糧,朝廷派兵征討外藩的供軍費問題上。

    這也是如今實打實的問題。難怪此前禮部尚書會說華而不實,空談誤國。文經邦國一科都是時政,寫得空無一物,豈不是違背了該科設立的意義。

    約莫一個時辰,裴皎然看完了手中策文。

    “盧尚書也看看吧。”裴皎然微笑着將策文遞了過去。

    盧尚書到底是上了年紀,等他看完手中策文已經是兩個時辰後。裴皎然和太子手中的策文還剩下一小半。

    太子喚了庶僕進來奉茶。

    茶水入盞,太子親自遞給盧尚書,“盧卿覺得如何?”

    “太過年輕激進,還是黜落爲好。”盧尚書擱下茶盞微喟。

    “黜落?盧尚書這是在惜才麼?”太子皺着眉,“可孤倒是覺得此人不錯。裴尚書你以爲呢?”

    “這策文商賈、軍政、賦稅、土地和僧道皆有所涉。自然都是好的。只是……”裴皎然轉頭看了眼太子,眼露深色,“要是判高第略有不妥。”

    斜眄着裴皎然,太子屈指叩案,“裴尚書方纔還是對她很欣賞麼?怎麼這會子又覺得不該判高第。”

    “欣賞和重用是兩碼事。此人策文雖然內容極佳,但並非人人都能接受。按制策文在評第後,需承送政事堂,可是策文中卻又不少貶低宰輔處。而之後還需呈送天聽,太子需知眼下樞密院的設立,意味着這份奏疏必須先交由樞密使呈交內侍省,此後才能呈送御前。可是您也瞧見了,上面多有對內侍的不滿之處。”

    裴皎然的語氣透着冷漠理性。她惜才,知道太子也求賢若渴,但是她不希望這樣的人成爲太子手中利刃,尤其是在這個時候。

    “裴卿的意思,是要將此人埋沒捨棄?”太子語氣不滿。

    “殿下,你難道看不出來,這女郎寫這篇策文的意思?”裴皎然語氣疏漠地補了一句。

    聞問太子一愕,卻又立馬回過神來。這答卷做得精妙,讓人看見了她的熱忱和才華,卻又一時間沒辦法重用她。她知道自己沒辦法靠這篇文章得高第,另外又考了兩科。這樣就意味着她不會被黜落,而還能避免捲入黨爭中。

    思緒至此,太子睨了眼裴皎然。他忽然有些懷疑,這背後有她的挑唆。

    “行了,這策文先擱這。等看完其他的再來給它評第也不遲。”

    太子既然已經發了話,其他兩人也就只能照做。

    等一通策文看下來,已經是天亮。一旁的盧尚書早已支撐不住,伏在案上睡去。只剩下太子和裴皎然相對而坐。

    “裴卿,覺得還是該黜落她麼?”太子沉聲發問。

    “太子這個問題沒有任何意義。你我都清醒,現在是什麼情形。這樣的人才,自然應該好生護着,切莫讓張讓等人毒害。原先我是打算這種人纔去畿縣或者赤縣最好。可是這麼一看,得換個地方。殿下覺得浙西如何?”裴皎然慢悠悠地道。

    “浙西?朝廷派去的那人還沒回來,你又想派人去。”太子目露不解,“你到底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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