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暮色,裴皎然從夢中驚醒。準確的說是,僅是從夢中平靜地睜開了眼睛。榻上的帳幔皆數垂落,遮住了外面的光景。但仍舊有燭火透過帳幔落在眼前,伴着人聲。她知道李休璟看了她許久,最終在她熟睡時離去。擡臂掀開簾幔一角,往外看去。

    涼意落在肌膚上。裴皎然屏氣斂息靜靜聽着屏風外的對話。如今在帳內的都是李休璟的心腹,聽他們的議論,應當是在商議如何處置竇濟那些心腹。

    “您回來之前,有一小校趁着天還沒亮放了信鴿。”馮元顯的聲音穿過屏風,落在了裴皎然耳中。

    “信鴿可有截下?”李休璟轉頭看了眼屏風後,確認沒有動靜後又道:“把人帶來,我親自審他。”

    有人起身出去,灌進來的江風吹着火燭顫了一下,只是一瞬間又歸於平靜。裴皎然躺了回來,手落在腹前。回想起昨夜癲狂下發生的意外,她眉頭皺起。竇濟留下來的那些人的確是個麻煩,他們的利益和竇濟牢牢地捆綁在一塊。要不她走近些聽聽?想個法子爲他出謀劃策一番,昨夜要是讓她有了子嗣,雖然說去父留子也並非不可,但是政治聯盟的維繫,還是很重要的。

    可是史書上前人留下的先例和李休璟說過的話,開始在裴皎然腦海中碰撞。很快就將串聯成一句話。同一個政治位,不可能有兩個相同的人。

    危機感在內心瀰漫,理智也在提醒她不要去管此事。然而倘若真的不聞不問,他是否會因此心寒,使兩人間的信任瓦解呢?基於利益基礎上的信任與感情,在有的時候的確不堪一擊。

    信任與感情……

    裴皎然盯着帳頂,眨了眨眼。人與人之間怎麼可能完全信任呢?當年太宗在玄武門舉事的前夜,可是讓人帶着劍去尋鄂公敬德,倘若敬德不來,便一刀殺了他。而霍光與金日磾之間,也是因爲金日磾徹底的放權,這樣纔沒捲進霍光和上官桀的爭鬥中。至於桓宣武和郗嘉賓之間,真的就是完全信任麼?再往前,例子只會更多。

    在理智的提醒下,裴皎然躺了回來。

    未幾,門口的帳幕被掀起。一個軍士被馮元顯壓着跪在地上。那軍士身上和臉上皆帶着傷,擡頭看了眼李休璟,又飛快地低頭。口裏嘟囔着冤枉啊,將軍饒命的話語。

    李休璟掃了眼跪在地上的軍士。此人的服飾是低階軍士,安排這樣一個不起眼的人物來傳遞消息,手段的確不錯。

    蹙眉思忖一會,李休璟道:“你有冤?說來聽聽。”

    那軍士聽了連忙叩首,祈求道:“我大字都不識幾個,哪裏會寫信啊。更不知道信鴿是什麼。”

    裴皎然安靜聽着二人的對話。張讓確實聰明,安排了竇濟還不夠,還安排個不起眼的小兵傳遞消息。若不是被馮元顯發現,只怕這人能一直藏匿到神策軍回去。在此期間,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會傳到張讓和賈公閭耳中。而這個人要是沒消息傳回去,張讓多半起疑。更何況他們並不知道這隨行的神策軍裏,又有多少是張讓的人。除了一個,未必夠。

    聽着軍士的辯解,李休璟面色和煦,語氣溫和地道:“你不識字麼?那這是什麼?”說着他轉身取了疊文書出來,“這都是從裏營帳裏面搜出來的,落款全是你的名字。通風報信其實也沒什麼,只不過你覺得張讓會讓你活着回去麼?”

    大軍出征在外,李休璟是神策大將軍,但最高指揮權在中護軍手裏握着。如今竇濟又死了,李休璟在神策軍中已然是第一人。但是很明顯張讓是不會讓,右神策成爲握在李休璟手中利劍。當然短期內他也沒辦法,再指派一個合乎他心意的中護軍。

    此時那軍士一愕,擡頭看向李休璟。

    只聽見李休璟道:“我可以放過你。畢竟軍中這麼多人,有他人的眼線不足爲奇。可是你能保證,回去後張讓不會對你殺人滅口?畢竟你只是個低價的軍士,就算死了也不會有人懷疑。”

    “以你的身份,知道的祕密太多。活着的機會只會越小。所以你咬死不承認,對我沒什麼。但是營裏其他眼線,看見你被我抓來此審問。你覺得他們會怎麼想?是不是覺得你已經出賣了他們,若他們再將此事上報到長安。你焉有命在?”

    李休璟話中滿是威脅的意思。然而恍惚間他聽見屏風後傳來聲笑,轉頭望去。朦朧中他看見簾幔露了一條縫,黑暗中他窺見了一抹豔紅,再細看便能窺見暗白入目。她雙眸中暗光流轉,忽而一笑,勾起脣角,她又躺了回去。

    “我說!”

    聞得那軍士喚他,李休璟收攏了思緒。移目看向跪在地上的軍士,靜待他接下來的話。

    在李休璟的注視下,那軍士吐露了自己作爲監視者的身份。

    簾幔後,裴皎然輕笑。攻心爲上,這樣計策往往比任何刑罰都奏效。尤其是對這樣的小卒。

    李休璟這次領兵折損千人,其中有大部分是因爲竇濟指揮失利造成的。貪功冒進,致使己方損失大半。若非韋皋調兵及時,神策軍只怕要損失慘重。然而是在這樣情況都下竇濟還犯了錯,貪財斂財,尤其是都還打着魏帝的名號。

    這樣的情況下張讓保不住竇濟,甚至還得想方設法撇清關係。畢竟頂着皇帝的名義去大肆斂財,尤其錢還進了自己口袋,是君王無法容忍的事。

    裴皎然屈指叩着手背。當然這件事還是有麻煩的,麻煩就麻煩在竇濟死了。他的死很容易讓這件事發展成另外一個方向。作爲神策大將軍,李休璟是逃不開處罰的。但這個處罰到什麼度,還是有講究的。

    不過也並非無解。破解的方法還是在那幾個和竇濟交好的將領身上。得堵住他們的嘴讓他們無法告知竇濟的死,實情究竟如何。再奏疏上補上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疏中還得有意無意地提及竇濟貪功冒進,貪財斂財。

    如此才能讓損失降到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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