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裴皎然一行人回到園子時,天已將暮。

    這座江南庭院融在了暮色下,蚊蚋繞着門口懸的燈籠,上下飛舞。三人一靠近門口,門口的管事便迎上來問好。

    他似乎已經候了多時,額頭上沁着汗珠。

    環顧四周,裴皎然微微蹙眉。面上卻露了些許笑意,“出了什麼事麼?好像多了人。”

    “也不是大事。”管事看了眼四周,“就是一夥流民來州府鬧事。裴相公放心,沈刺史已經解決了此事。不過刺史還是派了人過來在附近巡邏,也是擔心州中還有桓錡的餘黨。”

    凝視着面前的沈園管家,裴皎然挑脣笑而不語。

    “這樣啊……那就多謝沈刺史費心。”裴皎然含笑頷首。

    謝絕了管家要陪同的好意,裴皎然攜了二人在園子裏遊覽。按制她本來應該自己住在揚州的驛館,奈何沈雲舟熱情相邀,她也需要和他合謀限佛,只能暫住在沈家的園子裏。

    不過這也是她第一回在園裏遊逛。

    園中花木萬株,亭榭翼然。造園之時引水入園,釃引脈分,映帶左右。另築山穿池,所植的竹木蔥蘢叢萃。園中有風亭水榭,梯橋架閣,島嶼迴環。她如今所居的綠野堂,處於西南一隅,東西南三面皆環水。時時刻刻都能欣賞到園中雋永景緻。

    “女郎,我們回去也建一座這樣的宅子如何?”碧扉上前挽住裴皎然的手,笑眯眯道。

    聞言裴皎然搖頭,“唉,我俸祿微薄。日後再說吧。”

    “不好。這園子雖大,但是空蕩蕩的。指不定就引來什麼孤魂野鬼來和你一塊住。”周蔓草面露笑意,“青面獠牙的長舌鬼,還有張着血盆大口的夜叉羅剎,都要來尋你。”

    被周蔓草這麼一說,碧扉連連搖頭。再也不想要建這麼大的宅子。

    三人方穿過漢白玉所砌的九曲橋,還沒來得及推門進去。門突然從裏面被推開,一人衝了出來,跪倒在她面前。

    擡起頭看見是她時,那人是眉頭才舒展開來。如同溺水者看見救命稻草一般,“請裴相公爲亡父做主!”

    一身雪青襦裙的裴皎然擡手朝下輕壓。示意對方稍安勿躁,轉頭進了屋內。見那攔路的女子逐漸平穩了情緒,方纔示意對方繼續說下去。

    “裴相公。民女孫韶風,是湖州安吉縣縣令孫澥之女。家父在一年前被湖州刺史不察不問,直接遣使杖斃。”

    “民女和母親聽說裴相公在此。便從湖州千里迢迢趕來揚州,想替亡父討個公道。結果卻被湖州刺史阻攔,而湖州刺史又和揚州刺史有所勾結。他派人囚禁我們母女,民女好不容易纔逃出來的。只望能見裴相公一面。”

    裴皎然雙眸微眯,一雙如同幽深古井般黝黑的眸子中辯不出喜怒。在銅盆中淨了手,以絹布擦着手指。斂衣坐下,示意孫韶風將其父的案子詳述一遍。

    “你是說湖州刺史韓侑封杖決殺你父親。是因爲你父親,在判狀追村正沈朏時,即不出正帖、也不用印。而韓侑知曉後,也不派人調查。即派其衙前虞候安士文前往決杖,致你父親斃命?”

    “是。亡父白狀追攝固然有錯,但所犯也只是小罪。而韓侑所爲典法無文,實乃他獨斷專行,致使我父親遭臀杖後斃命。”

    屈指輕叩着案几,裴皎然皺眉。所謂白狀追攝,就是在所上狀上直接批示後即下發,連官印都不押。按照魏律來說,的確算不上什麼大罪。即便要罰,也罪不至死。如今孫澥死了不說,他的家眷就連爲他申冤,也無門路。

    “你父親有錯在先。而韓侑獨斷專行 不察便懲處,亦有錯。只是沈雲舟阻攔你見我,實屬不該。”裴皎然微微一笑,“緹瀠救父,得文帝青睞而廢肉刑。太宗時絳州衛無忌,六歲時父親被同鄉人所殺。她蟄伏數年,終於在其從伯父的宴上,砸死了殺父仇人。去縣衙自首之後,因其孝順忠義反倒得到嘉獎。”

    “裴相公是要我殺了韓侑?”孫韶風訝道。

    “呵,殺朝廷命官可是大罪。”裴皎然微微一笑,“但是我可以替你上奏,可以護你和你母親周全。只不過結果如何,得看你有沒有這個運氣得見天顏。”

    “他們說你便宜行事。以你的權力,爲什麼不能直接出面處置韓侑。倘若我無法得見天顏,豈不是沒辦法替父親申冤。”孫韶風出言反駁道。

    “兩者同犯律。你要朝廷如何給予你公允呢?你所能做的就是利用掌握的輿情,替自己造勢。”裴皎然飲了口茶,“把輿情調整到對你有利的局面。至於把控輿情的,可不是什麼鐵證。”

    這事和同州的事類似。像這樣的輿論,往往只需要引發他人感同身受,而非理性。這便是輿論和政治問題的區。

    “你父親的事單獨放出來,算不了什麼大事。可若這件事讓百姓覺得,他們的利益受到了損害時。他們都會不由自主地以最直接的情緒和最粗暴的方法來斷論一件事。”裴皎然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孫韶風,“你最好能弄到一份萬民書給我。效果或許會更好。”

    眼瞅着孫韶風點了點頭,裴皎然轉頭看向周蔓草,“你先帶她去你那休息。我們脫不開身,我需要尋人安排手下護送她回去。”

    聞言周蔓草頷首,看了看裴皎然。眼中露了幾分揶揄。

    “他?”

    “唉,我在這無人可用。正好他手頭上的事,約莫也完成的差不多。”裴皎然笑道。

    待三人都離開後,裴皎然在案前坐下。往辟雍硯中放了塊徽墨。

    墨色溶於硯中,裴皎然執筆而書。

    不多時一封信成於她手中。

    此刻天已大黑,園中各處的燈一盞盞由遠及近亮了起來。

    “裴相,長安有信至。”僕役的聲音自外傳入耳中。

    輕應了句,裴皎然起身出門。從僕役手中接了信,展信而閱。

    閱畢,裴皎然冷冷地揚了揚脣。目中閃過一絲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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