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安森沒有反抗,靜靜地坐在沙發裏彆扭而僵硬地蜷縮成爲一團,仰頭看向天花板,大腦一片空白——
不是沒有想法。
恰恰相反,腦海裏着實太多太多思緒,千絲萬縷的念頭一股腦洶涌而上,一時之間根本沒有辦法理清。
他也不知道父親怎麼回事。他今天真的不想上學。盧卡斯會不會及時趕來。如果父親偷偷溜走怎麼辦。學校遲到會不會被記警告。今天上午是什麼課來着。魯斯先生的辦公室居然結蜘蛛網了。如果魯斯先生要求家長前來的話,他應該把父親喊進來嗎?
好像,他也沒有選擇。
雜亂的思緒,一個接着一個往外冒,卻來不及展開就已經消失,如同一團雜亂無章的毛線團一般,找着找着就已經丟失線索,最後陷入一片空白。
沒有悲傷沒有失落沒有痛苦沒有煩躁沒有憤怒。
什麼都沒有,就只有一片空白。
他愣愣地看着天花板,耐心等待着,等待着魯斯先生的訓斥。
時間,在這一刻定格。
哈里斯看着攝像機鎖定安森,畫面完全固定下來,一動不動地注視着時間在安森的肩頭潺潺流淌。
沒有動作,也沒有表情,就只有安森的一個側臉而已,卻莫名地,哀傷起來,彷彿輕輕佇立在鮮花之上的蝴蝶。
金色陽光灑落在蝴蝶翅膀之上,明亮而燦爛地流動着,如此絢爛卻又如此脆弱,輕輕一碰就可能破碎,以至於屏住呼吸保持距離,不敢輕易靠近。
阿歷克斯狼狽地扭過頭,倉促忙亂地揉了揉眼睛。
埃裏克注意到了,但他沒有動作。
埃裏克專注而安靜地注視着不遠處的那個金髮男孩——
他懂,他全部都懂。
那些瑣碎的煩惱、那些沉重的情感、那些淡淡的哀傷,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災難,也不是生離死別的痛苦,對於那些真正水深火熱的人們來說,他們的煩惱似乎微不足道,甚至就連羞於說出口。
但它們是真實存在的。
如同潺潺溪流一般,溫和、緩慢、靜靜地流淌着,流過腳踝、流過小腿、流過膝蓋,悄無聲息地卷着身體潛入水底,等待意識到溪水淹沒胸口的時候已經太遲,然後就這樣順着流水遁入一片深藍。
深不可測的深藍。
他試圖呼吸、試圖掙扎、試圖吶喊,卻沒有力氣。
有時候,他想,青春是不是沒有盡頭?
他真的厭倦透了十七歲,爲什麼十七歲那麼漫長永遠都看不到盡頭,他可能永遠都走不出這片陰霾了。
慢慢地,慢慢地消失。
那個金髮男孩,是他、卻也不是他,只是另一個被困在青春的弱小靈魂而已。
埃裏克眨眨眼,他以爲自己會哭。
但沒有。
眼睛一片乾涸,沒有眼淚、沒有溫熱、什麼都沒有。
只有一片茫然。
鏡頭,如同時間一般,也如同他們的十七歲一般,就這樣定格在原地,一動不動。
一秒,兩秒……
三十秒,六十秒……
格斯全神貫注地注視着監視器畫面,注視着安靜坐在沙發上呼吸的安森,不需要任何語言和動作,但眼前的角色和故事卻開始呼吸,一切突然之間具有了生命力。
這,就是電影時刻——
打破時間和空間,擺脫劇情和臺詞,讓鏡頭和演員碰撞,允許觀衆和鏡頭一起呼吸,感受心臟的跳動。
一種氛圍。一種狀態。
終於,格斯等到了。
全場,沒有一絲聲響,就這樣注視着安森的呼吸。
其實,安森只是愣神片刻而已,全然沒有意識到時間的流逝,短暫地魂遊天外,放任思緒在虛無裏蔓延、放任身體在深淵裏墜落。
然後。
毫無預警地,收回思緒,安森重新回到了現實。
他調整坐姿,試圖挺直腰桿,眼神平靜地看向魯斯先生。
安森以爲魯斯先生會開口。
但他沒有。
魯斯先生雙手盤在胸口,依靠着辦公桌,看着安森。
兩個人都沒有開口。
魯斯先生能夠注意到安森眼睛裏的不安和忐忑,悄悄地隱藏在平靜之下,本來已經到嘴邊的話語終究沒有開口,全部吞嚥下去,眉宇之間流露出些許無奈。
魯斯先生站直身體,放下手臂,然後轉身回到辦公桌後面,站在椅子後面,表情有些無奈也有些困擾。
稍稍掙扎片刻,魯斯先生還是看向安森。
“去上課吧。”
“但是,放學後的留堂不要再遲到了。”
哈里斯的鏡頭對準了魯斯先生。
鏡頭之外,安森掙扎着站起來,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腳步沉重地從鏡頭前方經過,視線始終注視地面,微不可見地點點頭,卻不知道是否聽到了。
哈里斯的鏡頭自然而然跟隨安森的腳步移動離開了魯斯先生的辦公室。
一出門,就可以注意到安森深呼吸一口氣找回注意力,似乎恢復了常態——
教師辦公室裏全部都是人,有老師有學生。
“抱歉,女士,我們需要簽字離開。”
正前方是一對校園風雲人物情侶,如果安森沒有記錯的話,那個男孩是學校橄欖球隊的,不少女孩都暗戀他。
顯然,安森不想要引起任何注意。
怎麼辦?
安森擡起頭掃視一圈,找了一個拙劣的藉口掩飾自己,“嘿,那張照片哪兒拍的?”
安森指着牆壁上的風景照,詢問正在忙碌的老師。
“夏威夷。毛伊島上。”
安森有些不自在,又是整理頭髮又是整理衣服,試圖掩飾自己的尷尬,故意帶着欣賞的眼光再次打量照亮,“哇,漂亮!”
老師注意到了安森的異常。
她往前走過來,“需要幫忙嗎?”
安森停頓一下,忽然想起來,“對”,他從口袋裏掏出一串鑰匙,“這些鑰匙,我哥哥等會兒會過來拿。”
老師,“行。”
安森,“他大約十一點半過來。”
老師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放進信封裏,然後寫上你哥哥的名字。”
“盧卡,噢,盧卡斯,他叫盧卡斯。”
鏡頭,悄然前進——
離開安森。
哈里斯一路往前推,橫向移動,把整個教師辦公室全部收入眼底,其他人依舊在交談在忙碌着。
“卡!”
格斯的聲音傳來,打破平靜,但整個空間裏沒有任何聲響,心臟跟着停止跳動。
難道,又N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