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認爲電影受到太多電視的影響,太重視角色說了什麼,以至於忽略電影本身依靠鏡頭完成敘事的重要手段。
儘管原話可能有些出入,但整體表達的意思不外如是。
這位拍攝出“降臨”、“邊境殺手”、“銀翼殺手2049”、“焦土之城”、“囚徒”等等經典佳作的加拿大導演表示,在完美的假想裏,一部沒有臺詞卻通過鏡頭探究人物內心、人物關係以及故事情境的電影應該大受歡迎。
當然,這樣的假想略顯極端,但不可否認的是,電影和電視的最大區別就在於此——
電視,依靠劇本敘事;電影,則依靠畫面和聲音敘事。
至於麥基和埃裏克……
首先,安森不認爲這兩位編劇出身的導演是具備鏡頭語言天賦的傳奇天才。
其次,不是天才也沒有關係,也許他們對機位和構圖有着自己的想法,只是安森不確定他們是否認真思考過——
畢竟,這纔是第一場戲而已。
如果思考過,自然再好不過;如果沒有,那也沒有關係,從現在開始構思就好了,事情不算太遲。
所以,等會需要詢問看看。
瑞秋能夠注意到安森眼睛裏的專注,她隨意丟出的一個煙霧彈卻歪打正着,這讓她偷偷地吐出一口氣,稍稍安心下來,狂跳不止的心臟似乎安定些許。
然後。
忍不住又偷偷看了一眼專注的安森,全心全意沉浸在專業工作裏的側臉隱隱發光,瑞秋的笑容輕輕上揚,紛擾的思緒也跟着重新回到表演之上。
安森沒有來得及細細探究,馬上就擡頭再次看向希斯,投去一個詢問的目光。
“然後呢?”
希斯有些意外,看着安森的眼神,臉上寫滿了無辜,“我就是專程前來表示祝賀的,你們正在討論專業,沒有必要照顧我,繼續,繼續。”
安森卻不買帳,“拜託,希斯。你不是熱衷社交的類型,你不會僅僅爲了祝賀而把劇組所有人全部拋在原地自己專門跑過來一趟。”
如果是其他人,的確,有可能,而且再正常不過;但希斯?
看看身後劇組其他人全部乖乖站在原地,就希斯一個單箭頭衝出去,甚至比兩位導演更加積極,安森不認爲希斯僅僅只是前來說一句“恭喜”的。
希斯多看了安森一眼,倔強而倨傲地迎向安森的目光,“爲什麼不行?”
安森也沒有繼續糾纏,“好吧,那就是我自作聰明判斷失誤。抱歉,我誤解了伱,我表示真誠歉意。”
希斯:……
就這?
其實,希斯只是倔強地嘴硬一下,結果安森就這樣接受了,這反而把希斯卡在一個奇怪的位置。
氣氛,有點尷尬。
此時可以明顯看見希斯的表情,面部肌肉僵硬地停在原地,眼睛裏寫滿生無可戀,似乎下一秒就可能轉身拂袖而去。
氣氛,微凝。
然後。
還是安森。
安森知道年輕氣盛的希斯渾身傲骨,一言不合轉身離開的事情完完全全就是他的風格,如果再繼續僵持下去,小小的玩笑也可能傷害彼此的情誼。
所以,安森只是點到爲止,又在正確的時機裏,恰到好處地打破僵局,沒有繼續糾纏,自然地轉移話題。
“剛剛那一場戲如何?”
但顯然,希斯不習慣。
他沒有預料到安森的迴應,反而是安森率先給了一個臺階。
希斯摸了摸脖子後方。
他知道此時自己應該表示歉意,承認自己剛剛只是嘴硬而已;但道歉的話語在舌尖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精彩。”
希斯說。
“我注意到,你中間有一些變奏。特別是瑞秋表白的時候……”
瑞秋一驚:她?她纔沒有表白!
希斯似乎察覺到瑞秋的驚訝,他連忙看了瑞秋一眼,表情生澀拘謹地輕輕頜首,木訥地表示歉意:
他的意思是,瑞秋扮演的角色。
“你停頓了一下,這裏似乎又多了一些思考空間。”
安森並不意外希斯注意到了這樣的細節,他也流露出興致勃勃的神色,“我是這樣想的。”
“當你真正回到過去並且改變過去的時候,第一反應是什麼?”
希斯脫口而出,“開心。”
安森笑了起來,“當然,這是一種可能,但埃文的性格並非如此,他的第一反應是懷疑,懷疑這一切是否真的發生,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回到過去並且改變過去。”
希斯,“合理。”
一點、再一點地,希斯全然沒有了剛剛的桀驁不馴,完全被捲入安森的談話節奏裏,卻依舊沒有察覺。
安森,“而當他意識到,自己僅僅只是改變了一件事,重新回到現在的時候,世界整個翻天覆地,他輕而易舉就擁有了自己夢寐以求的一切幸福,他的第一反應就是……”
希斯,“擔心一切都是假的。”
“賓果。”安森打了一個響指,“因爲一切來得太輕鬆太簡單,以至於沒有真實感;但下一秒呢?”
這次,希斯沒有開口——
希斯是這樣一種演員,天賦異稟,對角色對錶演都有敏銳的觸感,他的表演不是“因爲這樣因爲那樣所以需要如此”、而是“我覺得應該這樣於是就這樣”的風格。
正是因爲如此,希斯的角色總是有一種渾然天成的特別質感,這就是老天爺賞飯喫的典型天才。
當然,這不是說希斯不會思考,只是他對角色的打開方式和安森不同罷了。
悄無聲息地,談話切入專業,整個氣氛截然不同起來,希斯也好瑞秋也罷,他們都沒有察覺到變化,就這樣被捲入一來一往地交談裏,神情專注。
然後。
安森沒有等待希斯的回答。
“下一步就是,抓住。”
“儘管他依舊懷抱遲疑和猜測,但自己夢寐以求的幸福就在眼前,哪怕只是虛幻、哪怕只是夢境,回過神來之後的第一反應也是抓住,牢牢把握。”
希斯一下明白過來,“如同從夢境裏驚醒一般,我們的第一反應是懷疑、第二反應就是希望回到夢裏。”
即使是假的也沒有關係。
安森輕輕頜首,“不計一切代價地抓住,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希斯重新回味一下安森的表演,眼睛一點一點明亮起來:
所以,這就是安森的表演脈絡,那種患得患失過後如同飛蛾撲火一般的熱切與投入,看似簡單而普通的細節卻讓人物的情感脈絡一下就串聯起來。
角色,就是這樣飽滿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