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艾爾登:災厄之環 >第180章 信仰之火
    “希侖主教,”尤諾雙手籠在罩袍寬大的袖筒裏,神色平靜道,“我知道近年來一直是您在親自負責薩米爾人的鎮撫工作,也知道您始終在着力緩和他們和王朝的關係,力圖將他們發展爲黃金樹的子民——但這不該是您罔顧事實的理由。”

    “巨人戰爭前,南部地區就是薩米爾人世代經略的領地,戰爭中他們也曾一度違逆大勢,在此地妄圖阻攔我朝兵鋒,但瑪莉卡陛下念及他們在戰爭後期反戈一擊,在覆亡巨人王庭的征途中有所助益,才寬恕了這羣無信之民,恩准他們在北境南部繼續生息繁衍。”

    “可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三年前那場叛亂背後就有他們支持的影子,只是由於缺乏直接證據,彼拉克主教和您才中止了我們對他們進一步的調查和制裁.我沒說錯吧?”

    希侖冷冷注視着他,半晌才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很簡單,從實力上判斷,整個南部地區除了我們火焰聖堂的兩處分殿,以及我朝自己的四處貴族領和七座軍事要塞,就只有薩米爾人擁有一夜攻陷斯洛文斯的武裝力量。”

    “而從動機上判斷,”尤諾呵呵冷笑一聲,“那羣冷酷、愚蠢、殘忍的野蠻人從來就不是我們的同類,我們知道這一點,他們自己心裏也清楚,聽說他們不少部落已經遭遇了連續兩年的凍災,在肚子都填不飽的時候,泯滅本就不多的良知和廉恥,對他們來說也不是什麼難以做出的抉擇吧?”

    “你這是誅心之論——”

    “好了,”彼拉克終於開口,注視着身旁的老友搖了搖頭,道,“事實究竟如何,還需要經過縝密的調查,尤諾說的也不過是一種推斷罷了。”

    “可是沒有人比我更瞭解薩米爾人!”希侖猶自爭辯道:“說什麼鮮廉寡恥,什麼無信之民,這只不過是某些無知之輩居高臨下傲慢的偏見,他們自古以來都信仰冰龍神玻列琉斯——當然,那位存在或許稱不上真正的神明,卻也是古龍王朝最高貴的血脈之一。”

    “至於統一戰爭中薩米爾人和我們之間的些許齟齬就更無足輕重,當初大家各爲其主,戰場上光明正大地列陣廝殺有什麼問題?後來他們歸順我朝,在討伐巨人王庭的過程中屢立戰功,先王曾親口許諾將洛德絕壁以南的大片沃土賜予他們安身立命,可後來呢?”

    “後來是我們自己違背了承諾!拉達岡陛下登基之後,是我們自己推翻了一切和所謂‘異族’的約定,薩米爾人被拋棄在雪原深處,軍中的混種和亞人也被逐步清算,就連我們曾經的盟友,那些本該成爲新的巨人王族的火焰巨人也被——”

    “希侖!”彼拉克怒聲打斷了他的陳詞,“你失言了。”

    其餘衆人一時噤若寒蟬,尤諾則冷眼看着希侖陰鬱的臉色,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冷笑。

    希侖十指死死扣住桌面,深呼吸數次,才勉強平靜下來道:“剛纔是我有些衝動了,但斯洛文斯一案必須要進行更深入的調查,在得出確切證據指明敵人之前,作爲軍事主官,我不同意針對薩米爾人的任何敵對行動。”

    “當然,”彼拉克輕嘆一口氣,“這是你的權利,也是我們所有人理當遵守的規矩。”

    他環顧着殿中的六位主教,除希侖以外的五人頭頂火盃中的火焰依舊黯淡,心中頓時再添幾分憂愁。

    火焰大主教們頭盔頂部的火盃絕非象徵意義的擺設,如果說他們是惡神之火的看守者,那麼火盃中的火種便是針對他們自身的檢測器。

    這些經由王朝最頂尖的神術工藝煉成的特殊火種每一枚都有着獨一無二的特性,它們與主教自身的靈魂巧妙相連,火種燃燒得越旺盛激烈,便代表着主教自身的信仰越堅定虔誠。

    然而對於他們這些捨棄黃金樹的光輝,爲守護王朝投身於惡神之火的監視者而言,信仰一旦動搖,後果絕不僅限於隨之搖擺的忠誠,更可能一步行差踏錯便墮入萬丈深淵,從此淪爲渴求惡神之力的墮落者。

    時至今日,就連大主教們的信仰都已脆弱到了這種地步,形勢之嚴峻也就可想而知了。

    “斯洛文斯一案繼續由希侖負責,下面開始討論關於監視者要塞發現的火焰巨人禱告的問題。”

    “我要求在座諸位,以及你們下轄的四十二名主教,立刻停止對這些禱告的研究。”彼拉克不容置疑道。

    此話一出,一直頗爲淡定的尤諾也有些坐不住了,他微微俯下身子往主位的方向蹭了蹭,小聲道:“彼拉克大人,這不太合適吧”

    彼拉克扭過頭淡淡地望着他,眼神中不見絲毫怒色,卻散發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壓迫力,“怎麼,有哪裏不合適了?”

    尤諾斟酌了一下字句,小心翼翼道:“自從監視者們從巨人墓地發掘出那本禱告書以後,諸位同袍都參與了相關研究,您應該也清楚,裏面記載的禱告雖然有些難以掌控,但對主教級別以上的修士來說其實不成問題,尤其是和那些禱告蘊藏的強大力量比起來,那些風險實在微不足道啊”

彼拉克聽完也未立刻拒絕,而是轉而望向除了希侖和尤諾以外的另外四位大主教,問道:“你們也是這麼想的?”

    四人隱晦地對視幾眼,紛紛默然低下了頭。

    “呵,呵呵——”彼拉克咳嗽着笑了起來,他的肺部也隨之發出老舊風箱般的呻吟。

    希侖見狀立刻皺眉上前幫着拍了拍他的後背,又從貼身的衣袋裏取出一瓶調香藥,拔開塞子讓彼拉克吸了一口,那劇烈的咳嗽才漸漸平息下來。

    臉色蒼白的彼拉克用袖子抹了抹嘴角的血絲,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嘶啞着開口道:“諸位,我們已經在此共事多久了?”

    “希侖從一開始就在這裏,後面是尤諾、凱爾因、羅迪.哪怕是最年輕的希佛,你也在這裏待了七年多了吧?”

    末席的中年主教先是一怔,隨後用力點了點頭,紅着眼圈不願去看老主教的病態。

    “北境從來不是什麼好地方,我們駐守的這片冰原,更是北境最冷、最爛的角落——拉泡屎都能凍成冰坨的鬼天氣、永遠填不飽肚子的餓狼和野狗,還有那些時時刻刻想要我們命的巨人餘孽.單拎出來一樣都能讓人罵一輩子不消停,更別說全讓我們趕上了。”

    “但是,我們爲什麼偏偏要留在這裏受罪,爲什麼.要放棄黃金修士榮耀的身份,轉而畢其一生去研習、掌握這些屬於敵人的力量?”

    彼拉克嘴角扯出一抹笑容,“坦白來講,我不喜歡現在的黃金王朝,更討厭羅德爾那羣終日沉湎酒色,爲蠅頭小利背信棄義、爲勾心鬥角沾沾自喜的狗屁貴族,兩位陛下有什麼矛盾也好,新舊兩黨有什麼衝突也罷,其實,我早就已經不在乎了。”

    “尤諾說他去過斯洛文斯鎮,我也去過——黃金歷39年,我在巡視南部兩處分殿防務的路上臨時在那裏歇腳,那時鎮子的主人還是老凱希爾男爵,當時爲了突擊檢查分殿的軍事佈置,我沒帶隨從,也沒向外界公佈身份,只說自己是名路過的普通修士。”

    老主教眼神中浮現一抹追憶之色,道:“到鎮子裏已經是半夜了,我敲開了一家農戶的門,請求在他們家裏留宿一夜,招待我的是一位年過七十的老太太和她剛剛十三歲的小孫女。”

    “那位老人一隻眼睛失明瞭,另一隻也不大靈光,她兒子是犧牲在巨人戰爭裏的士兵,兒媳是一名普通的農婦,死在了前些年巨人餘孽的反撲裏,那個小姑娘只能一個人扛起來田裏的農活和家裏的雜務——她個頭不高,背也有些駝,露在外面的皮膚都曬得黑黑的,手上除了老繭就是凍瘡,誠實地講,她比不上那些貴族人家的小姐可愛又漂亮。”

    “可是,就在我留宿那天夜裏,老婆婆從家裏僅剩的大半袋糙米里舀出慢慢一碗,讓孫女爲我煮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飯,第二天起來,小姑娘拿着家裏最乾淨的一塊絹布,一點點幫我把鎧甲擦得鋥亮。”

    彼拉克撫摩着黑鐵鎧甲胸前的烈焰紋章,輕聲道:“她說火焰修士是保護鎮子的好人,謝謝我一直在保護大家,保護她奶奶”

    “那時我在想,這纔是我們選擇留在這裏的意義吧?不是爲貴族老爺們看家護院,不是爲那些容不下他人的‘黃金之民’衛戍門牆,更不應該是迷醉於惡神殘留的火焰,終日懷揣着野心追逐不屬於自己的力量。”

    “我們只是爲了當那個孩子心目中的‘好人’,保護她和她奶奶,保護和那一家人一樣,應該被我們保護的人們,不是麼?”

    他長舒了一口氣,靜靜地看着一衆神色複雜的同袍,半晌纔開口道:“所以,我不是以首席大主教的身份命令你們,而是以一個普普通通的火焰修士的身份請求你們,不要被外力迷惑心神,我們就以自己有限的力量,背好這有限的一份責任,難麼?”

    一片長久的寂靜之後,尤諾帶頭說道:“我會責令下面的主教銷燬巨人禱告書原典及一切復刻本,相關的一切研究.也從今日起結束。”

    其餘衆人也隨即表態支持,至此,這場險些令火焰聖堂衆多主教離心離德的風波終於平息下去,至少在表面上是這樣。

    彼拉克望向同袍們盔頂明亮了許多的火焰,不着痕跡地鬆了口氣,露出一抹如釋重負的欣慰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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