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藍色的馬車停在大理寺門口,似乎聽到身後的動靜,車上人撩開車簾,對阮酥伸出了手。
“酥兒,我們回家。”
聲音中的恬然笑意溫暖和煦得不太真實,宛若寒冬中迸射的一道璨目日光,阮酥腳步不停,目不斜視從印墨寒身邊走過。
見她這般,印墨寒也不惱,他從馬車上跳下,撐開了一柄繪製着黃色水仙的油紙傘爲阮酥擋住了頭上的風雪,好脾氣道。
“雖然你已經洗清了嫌疑,不過玲瓏閣尚被查封,難道你現在要回阮府嗎?”
阮府,當然不會回。
阮酥淡淡看了一眼傘面的圖案,脣邊露出一絲諷笑。黃色水仙意味着重歸舊好,前後兩世,她和他完全不可能再有然後,印墨寒明明心知肚明,卻還是喜歡做這些動作,真是無聊。
她攏緊斗篷,不動聲色躲開了印墨寒的傘面,看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阮酥只覺好似又回到了那日被印墨寒休棄,孑然一人到鴻臚寺的情景。
秋風蕭肅,蘆草搖晃,那時候的自己已然心死;而現在,她握了握袖袋中那柄黃楊木梳,那是玄洛所贈,雖然並不貴重,卻也是兩人感情的開端。現在她不是一個人,還有很多很多的事情等着她,下落不明的玄洛,蠢蠢欲動的陳家,還有蟄伏暗處的敵人……一切的一切,都容不得她黯然神傷,註定無瑕悲春傷秋!
於是阮酥昂起頭,好似一個志得意滿的鬥士,她瞥了一眼印墨寒,聲音中比寒冬的氣溫還有冷上三分!
“印墨寒,你不是希望我活得很痛苦嗎?恐怕這次又要讓你失望了。”
看她雙目中重現光彩,似乎有火熊熊燃燒,印墨寒含笑,心中竟涌出諸如寬慰的情緒。
“是啊,酥兒,我很期待。”
於是阮酥不再多言,她用凍僵得幾欲麻木的手彈走斗篷雪帽上的殘雪,深一腳淺一腳向前走去,身姿筆挺,決絕得如同皚皚白雪中的一株臘梅。
直到她的影子再也看不到,印墨寒這才笑嘆着上了馬車,車廂中,一個穿得厚重的女子抿了抿脣,很自然地上前幫他收起傘遞上手爐,想了想,還有些複雜地道。
“公子,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
“自然是期待她的表現,知秋,你跟在酥兒身邊多日,你說,她下一步會怎麼做呢?”
知秋動作一頓,卻還是換上了一副溫軟的神情。
“小姐生性淡漠,又從不服輸,這次雖然有些……不過……不過應該總會絕處逢生?”
忽略到她聲音中的言不由衷,印墨寒笑了一聲。
“你似乎很討厭這位舊主?”
知秋笑容一僵,看似是無心之言,她卻不敢大意,思索了片刻這才小心翼翼斟酌道。
“小姐待我不薄,雖然緣淺,到最後卻也給了我自由之身;只是……我對她的行爲還是有些不大認同……”
若是換成心狠的主子,別說遣還賣身契,便是打死或發賣都合情合理。阮酥在知秋眼中不算心善,也知道她對自己顯然太過寬容,關於這件事知秋多少有些心虛,可是想到眼前淡雅如塵的男子被阮酥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那點內疚便在頃刻間煙消雲散……
再說阮酥那邊,她深一腳淺一腳走得極爲艱難,心中卻一直在盤算扭轉劣局的關鍵。忽然,街角出現了一頂軟轎,見到阮酥,那守在轎子前的人目光一亮,他擡了擡遮臉的斗笠,竟是隨侍德元長公主的美男子文默。
文默對阮酥行了一禮。
“總算等到小姐了,公主府中已爲您備好了廂房,小姐這邊請——”
阮酥眸光一擡。
“是長公主殿下讓你來的?還請文公子轉告殿下,阮酥感謝她的相助,不過我現在已另有安排。”
“另有安排?小姐是要去客棧落宿還是去投奔親友?”
文默反問,明明是不中聽的內容,可是被他清潤的嗓音一述,竟讓人難得地不會反感。他不給阮酥尋找藉口挪塞的機會,小聲。
“官兵們一直沒有搜到文錦和冬桃姑娘,其實他們也在公主府。”
阮酥一聽,當即恍然,怪不得!她於是不再猶豫,道了聲“有勞”,起身上了嬌子。
青雲觀已煥然一新,道觀的牌匾取下,替代的是楷體寫成的“長公主府”四字,和巍峨牌坊幽深小徑搭配起來有種說不出的詭異味道;從前放香爐的地方已變成了一座雕花砌玉的照壁,而貫梭於
轎子在內殿停下,阮酥由文默領路,到了一方廳堂,地點似乎還是原來德元的會客之處,不過經嘉慶帝手筆,一切已經被改動得面目全非。
“很不習慣吧?本宮如今回來,也覺得頗爲不適,明明什麼都沒有變,可卻已然沒有家的感覺了。”
含笑的女聲從屏風後響起,雖帶着疲態,卻不失威儀,阮酥忙上前見禮。
“阮酥謝殿下危難時期出手相助。”
“不過是舉手之勞,你也無需太過見外。”
她聲音分外輕巧,沒有半分的居功挾恩,倒讓阮酥有些不知所措。
雖然自己是重生之人,可是面對德元公主這等全憑意氣形事的老狐狸,阮酥實在有些捉摸不透。
“冬桃和文錦想必也給殿下添了不少麻煩吧。”
德元一下聽出了阮酥的話中之意。
“別擔心,冬桃和小文錦說起來都是本宮的故人,一會自會安排你們相見。不過事到如今,本宮很是好奇阮小姐今後的打算。”
阮酥捧杯的手一頓,她默默嘆了一口氣,把杯子重新放回案上。
“形勢不太樂觀,殿下應該知道阮酥與陳妃勢同水火,如今阮酥的處境殿下也清楚,不知長呆府上會不會讓您爲難?”
“爲難?區區一個陳家。”
德元扶額笑道,聲音頗爲不削。
“阮酥你也無需試探本宮,既然已經把你接到了公主府,本宮當然考慮了前後,難道你以爲本宮是那畏首畏尾懼怕人言之人?”
當然不是,眼前人可說是皇室中的異類,便是在後世恐怕都難以超越,於是阮酥不再糾結。
“當務之急,便是儘快與太子重商扳倒陳家的方法,只是阮酥現在也暫時沒有頭緒。”
“哦?若是阮小姐不嫌,本宮到有一個計策。”
阮酥在公主府的客院終於見到了冬桃和文錦,甫一見面,饒是冷淡如冬桃,也紅了眼眶。
“小姐,還好你沒有事。”
阮酥鼻子也有些酸,“玲瓏閣那日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還有,你們怎麼到了公主府?”
說起這個,冬桃面色一變,她狠狠地剮了文錦一眼,聲音中尤夾雜着憤怒。
“當日文錦堅持約我出門。可在半路上卻非要一起到公主府,我正覺得奇怪,他卻施展瞳術把我弄到了這裏,醒來之後才知道玲瓏閣出了事。”
阮酥一愣,看向進門便神色耷拉的文錦,眸光犀利。
“你一早就知道玲瓏閣會出事?”
文錦眸光閃了閃,咬了咬牙,乾脆道。
“不錯,我確實事先得知了有人會對玲瓏閣下手,是以便哄着她出來,只是——”他看了看面色依舊不善的冬桃,“小姐,不管你信不信,文錦再多言一次,自從跟了您,我已然和殿下斷了聯繫,這次也是文默事先遞來消息,我也是半信半疑,卻又不好向他人言明,免得被懷疑爲吃裏扒外的奸細,可是……事情好似還是那樣子。”
他自嘲一笑,神色委屈。
阮酥遊目看向冬桃,又看了看文錦,終道。
“文錦,你先出去,我有話和冬桃說。”
文錦點頭,並體貼地爲她們合上了門。等屋中只剩下她二人,阮酥拉過冬桃坐下。
“怎麼,對他失望了?”
冬桃擡起雙眼,眼神中受傷情緒一閃而過,倔強地偏過頭瀟灑一笑。
“是我大意了,男人本就不能信!”
阮酥看着她故作堅強的樣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文錦他那樣做也有他的苦衷,況且現在大家都沒有事,不是已經最好了嗎?”
冬桃若有所思,良久卻道。
“小姐不要再提他了!”
這樣關心則亂的樣子,讓阮酥更爲感慨。
“玄瀾,就像你和我說的,兩個人彼此傾心,就是隔着殺父之仇又如何。文錦這樣做,雖然惹你不快,不過既然彼此愛慕,便要再給他一次機會。兩個人好不容易相遇,別讓這些誤會沖淡緣分。”
冬桃默默聽着,並不答話。阮酥也知道多說無益,有些事情還需要本人自己消化,冬桃出生江湖,過慣了快意恩仇黑白分明的生活,對欺騙隱瞞可謂零容忍,若是可以的話,還是儘早讓玄家一事了結,也好讓她脫離誓言枷鎖,再度回到自己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