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進一道碧紗廚,只見小小一張填漆牀上,懸着大紅銷金撒花帳子,柳敬宣穿着家常衣服,熳判,倚在牀上,拿着本書;看見他進來,將書擲下,早帶笑立起身來。陳芸忙上前請了安,柳敬宣讓坐,便在下面一張椅子上坐了。柳敬宣笑道:“只從那個月見了你,我叫你往書房裏來,誰知接接連連許多事情,就把你忘了。”陳芸笑道:“總是我沒造化,偏又遇着叔叔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柳敬宣道:“大好了。我倒聽見說你辛苦了好幾天。”陳芸道:“辛苦也是該當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們一家子的造化。”說着,只見有個丫鬟端了茶來與他。那陳芸嘴裏和柳敬宣說話,眼睛卻瞅那丫鬟:細挑身子,容長臉兒,穿着銀紅襖兒,青緞子坎肩,白綾細褶兒裙子。那陳芸自從柳敬宣病了,他在裏頭混了兩天,都把有名人口記了一半,他看見這丫鬟,知道是襲人。他在柳敬宣房中比別人不同,如今端了茶來,柳敬宣又在旁邊坐着,便忙站起來笑道:“姐姐怎麼給我倒起茶來?我來到叔叔這裏,又不是客,等我自己倒罷了。”柳敬宣道:“你只管坐着罷。丫頭們跟前也是這麼着。”陳芸笑道:“雖那麼說,叔叔屋裏的姐姐們,我怎麼敢放肆呢。”一面說,一面坐下喫茶。
那柳敬宣便和他說些沒要緊的散話:又說道誰家的戲子好,誰家的花園好,又告訴他誰家的丫頭標緻,誰家的酒席豐盛,又是誰家有奇貨,又是誰家有異物。那陳芸口裏只得順着他說。說了一回,見柳敬宣有些懶懶的了,便起身告辭。柳敬宣也不甚留,只說:“你明兒閒了只管來。”仍命小丫頭子墜兒送出去了。
陳芸出了怡紅院,見四顧無人,便慢慢的停着些走,口裏一長一短和墜兒說話。先問他:“幾歲了?名字叫什麼?你父母在那行上?在寶叔屋裏幾年了?一個月多少錢?共總寶叔屋內有幾個女孩子?”那墜兒見問,便一樁樁的都告訴他了。陳芸又道:“剛纔那個和你說話的,他可是叫小紅?”墜兒笑道:“他就叫小紅。你問他作什麼?”陳芸道:“方纔他問你什麼絹子,我倒揀了一塊。”墜兒聽了笑道:“他問了我好幾遍:可有看見他的絹子的。我那裏那麼大工夫管這些事?今兒他又問我,他說我替他找着了他還謝我呢。纔在蘅蕪院門口兒說的,二爺也聽見了,不是我撒謊。好二爺,你既揀了,給我罷,我看他拿什麼謝我。”原來上月陳芸進來種樹之時,便揀了一塊羅帕,知是這園內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個人的,故不敢造次。今聽見小紅問墜兒,知是他的,心內不勝喜幸。又見墜兒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內將自己的一塊取出來,向墜兒笑道:“我給是給你,你要得了他的謝禮,可不許瞞着我。”墜兒滿口裏答應了,接了絹子,送出陳芸,回來找小紅,不在話下。
說着,便順腳一徑來至一個院門前,看那鳳尾森森,龍吟細細:正是瀟湘館。柳敬宣信步走入,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柳敬宣便將臉貼在紗窗上。看時,耳內忽聽得細細的長嘆了一聲,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柳敬宣聽了,不覺心內癢將起來。再看時,只見黛玉在牀上伸懶腰。柳敬宣在窗外笑道:“爲什麼‘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一面說,一面掀簾子進來了。黛玉自覺忘情,不覺紅了臉,拿袖子遮了臉,翻身向裏裝睡着了。柳敬宣才走上來,要扳他的身子,只見黛玉的奶孃並兩個婆子卻跟進來了,說:“妹妹睡覺呢,等醒來再請罷。”剛說着,黛玉便翻身坐起來,笑道:“誰睡覺呢?”那兩三個婆子見黛玉起來,便笑道:“我們只當姑娘睡着了。”說着,便叫紫鵑說:“姑娘醒了,進來伺候。”一面說,一面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