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七百八十章 可規可矩謂之國士
    崔東山一躍而去,站在欄杆上,兩隻雪白大袖被天風吹拂,緩緩飄蕩。

    吳霜降緩緩走到另外一邊的白玉闌干,檐下懸有一串走馬,風吹而動,叮叮咚咚,搖曳出陣陣金色光線,細聽之下,竟是女子歌聲,婉約清麗。

    吳霜降收起茶盞,雙手負後,眺望遠方,指了指一處山嶽,亭臺閣樓,宮闕殿觀,依山而建,鱗次櫛比,“從山腳到山巔,總計一百零八座府邸,我在躋身洞府境的時候,就有過一個想法,以後如果由我來當歲除宮的宮主,歲除宮要有一百零八位祖師堂嫡傳,嫡傳收再轉,分別佔據其一,個個境界不低,人人道法不俗。可惜至今未成事,府邸易建人難尋,錢好掙,人心卻似流水,好些個資質極好的宗門修士,總是管不住心思,嫌這嫌那,不是府邸小了,就是位置低了,故而都成了過客。”

    吳霜降笑了起來:“歲除宮被人說成是個少年窟,我就笑納了。剛好拿來提醒歲除宮修士,少年意氣最可貴,不要被世道消磨殆盡了。”

    一生修行太勤勉,不敢有半點懈怠,故而常欠讀書債。

    山上偶爾無事,焚香閒看玉溪詩,吳霜降每次下山殺人前,可就要翻那蘇子詞用來助興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倒懸山鸛雀客棧的掌櫃,真名叫什麼?”

    吳霜降說道:“真名就不提了,不然小白會不太開心。至於在我歲除宮金玉譜牒上邊,他叫白落,起起落落的那個落字。”

    陳平安內心震動不已,壓低嗓音,問了一個看似十分多餘的問題:“起起落落的起落?”

    吳霜降笑着點頭,“小白其實也在夜航船上,不過不在條目城,一直在垂拱城那邊遊蕩,多半是要找那個長臉漢的麻煩。所以你當時拒絕小白的提議,是很明智的選擇,不然飛昇城和第五座天下,就要大動干戈了,對飛昇城的劍修,未必全是壞事,說不定還能在百年之內,勢如破竹,能以一城之力,對抗三教勢力,還不落下風。只是如此一來,避暑行宮那些穩紮穩打的長遠佈局,一份幫助飛昇城屹立不倒的千秋大業,恐怕就要功虧一簣了。”

    陳平安有些無言以對,以至於一個沒忍住,當着寧姚的面,都要拿出一壺酒,痛飲一口酒後,才能壓壓驚。

    當時拒絕那個客棧掌櫃的買賣,其實陳平安還真沒有多想,只是單純不希望飛昇城那邊橫生枝節,風險既是機遇,機遇也會是風險,這個道理實在再簡單不過了。一個在倒懸山隱忍數百年的年輕掌櫃,還是那歲除宮的守歲人,全然不知根不知底的,陳平安信不過。

    寧姚有所猜測,不過不敢確定,就眼神詢問陳平安。

    陳平安點點頭,無奈道:“就是那個人。”

    隨便翻檢記憶,往事歷歷在目,開在倒懸山一條小巷盡頭的小客棧,陳平安清楚記得每次去那邊落腳,見着那個站在櫃檯後邊的年輕人,好像都慵懶,而年輕掌櫃每次與陳平安言語,都滿臉笑意,十分的和氣生財。

    吳霜降一語道破天機,“小白當年其實看你很順眼,就順手幫你‘掩蓋’了一份武運氣象,兩兩疊加,所以在黃粱福地那邊,纔會直接嚇傻那隻黃雀。放心,此事沒什麼算計,純粹是小白覺得要找的人找不到,錢也掙不着幾個,日子過得太過無聊了。後來你當了隱官,小白還是很欣慰的,在我這邊,說他看人的眼光不差。”

    陳平安又喝了口酒。

    桂夫人當年讓自己落腳鸛雀客棧?是不是她早有察覺?

    浩然天下,中土兵家祖庭有座武廟,有那武廟十哲陪祀。

    可哪怕是浩然的後世讀書人,對此也多有非議,對於副祀之人,就有異議,對於武廟十哲的最少半數人選,更有異議,覺得根本不該選入其中,對於之後不斷添補的兵家大家陪祀,增添爲七十二名將,分成殿上十人及兩廡六十二人,一同享受香火,更是讓後世不少人都不以爲然,各執己見,吵得厲害。尤其在這期間還有過一樁公案,中土文廟那邊不斷有儒家聖賢建言,提出理當“取功業無瑕者”,這就使得不少戰功累累卻殺戮過重的名將,要麼被降低神位,要麼直接被除去神位。這就使得武廟十哲之一的某人,神位從主殿搬遷而出,搬去了兩廡之一。

    原本此人是要連陪祀兩廡的資格都要失去,最後傳聞還是文廟有兩人聯袂撒潑打滾,才否決了那個提議,取了個折中法子,撤出主殿,但是留在兩廡,只是位列第四等名將之列。

    這依舊讓後世兵家修士大打抱不平,說文廟篩選出來的那些所謂名將,謀士太多,只算是王佐之才,卻絕非什麼,七十二人當中,最少半數給那人提靴子都不配,剩下半數的,又有半數給那人牽馬都不配,剩下再半數,都沒臉與那人一同躋身武廟十哲。

    什麼鸛雀客棧掌櫃,什麼歲除宮守歲人,什麼青冥天下的小白。

    什麼白落。

    是那白起!

    至於此人如何去了青冥天下,又是如何成了吳霜降的左膀右臂,大概就又是個天曉得了。

    陳平安都不願意多問一句。

    吳霜降說道:“很多作繭自縛,是不得已爲之。”

    是在對先前那場廝殺,蓋棺定論。

    一座座小天地疊疊復疊,既是爲了能夠斬殺他吳霜降,卻能夠讓吳霜降放心施展十四境修爲,根本不用擔心一身合道氣象,被文廟感知。

    吳霜降繼續說道:“你們應該很清楚,最後我沒有選擇玉石俱焚,不是我全然沒有還手之力,不然除開寧姚,你們三個,殺人能成,可你們各自的大道折損,就遠遠不是這麼點了。”

    陳平安說道:“‘這麼點’?”

    不說一截太白劍尖已經與夜遊劍身幾近脫離,想要重新煉製如初,耗費光陰不說,說不定還要陳平安砸入一座金山銀山,不說陳平安自己當下的一身傷勢,小天地萬里山河震動,陳平安與人廝殺過後,需要使用楊家藥鋪藥膏的次數,屈指可數。這些都不去說,姜尚真的飛劍品秩已經跌了境,崔東山更是連一幅仙人遺蛻皮囊都沒了,這會兒看似雲淡風輕,實則受傷極重,如果不是崔東山術法玄妙,換成一般仙人境的練氣士,早就半死不活了,能不能保住上五境都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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