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斌和陳盛兩人聽到這裏,臉上露出了輕鬆的神色。
張蚩尤又怎樣
還不是得在吾輩君子的大義面前低頭吧
哦嚯嚯
想想也是,這位張蚩尤,再怎麼說,如今也是國家大臣,位高權重的肉食者。
他將來大約也會有一個龐大的家族,有子孫後代、親戚朋友。
怎麼可能不認同穀梁的大義呢
穀梁提倡的,可都是保護和維護像他這樣的高位者的利益的東西啊
其他人也都在心裏稍稍放鬆了一些,甚至還有人拿起了酒樽,爲了自己倒滿了一杯酒,等着慶祝這位張蚩尤,成爲穀梁學派的一員。
至少也是支持者
只有江升,臉色嚴肅起來,如臨大敵。
就聽着張越輕笑着道:“只是,晚輩對於江公所說的事情,稍微有些不認同”
他越步向前,掃視着全場的衆人,道:“穀梁子曰:內不言戰,舉其大者恰好晚輩也讀了一下公羊春秋傳,知公羊亦曰:春秋於外大惡書,小惡不書,春秋於內,大惡不書小惡書”
“在這個方面,公羊與穀梁所言,極爲吻合”
但也就吻合到這裏,接下去的理解,完全南轅北轍。
他眨着眼睛,問劉據和劉進:“敢問家上、殿下,何以孔子做春秋,要如此區別內外呢”
劉據聽着若有所思。
劉進則忍不住問道:“侍中以爲,孔子何以如此”
張越聞言,笑着看向江升問道:“江公,隱公十年六月,魯伐宋,取宋兩城,春秋惡之,故記於史書,以春秋之誅鞭笞之,這一點江公可有異議”
江升聽着,雖然知道這個問題似乎存在陷阱,但還是點頭道:“侍中所言是也隱公趁人之危,擅動刀兵,取宋兩城,由此禍患無窮,公室從此無寧日,正因此事,導致公子揮藉助戰爭專權,最終弒君,不僅令魯國從此內亂不休,更令禮樂崩壞,八佾舞於庭,故孔子深惡之,乃記於春秋,警醒後人:兵者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爲之,如欲令社稷久安,莫過於施德行仁,用尊尊親親之道,尚禮法綱常,如此天下鹹安,無有兵革矣”
張越在旁邊聽着,雖然覺得江升完全就是胡說八道。
但他還是很有禮貌和氣度的微笑着耐心聽完。
這是起碼的禮貌,不能因爲不同意別人的意見,就不讓人說話。
等聽江升講完,張越才道:“或許江公所言,也是部分原因吧”
“然而還是不能解釋,孔子爲何要於內大惡不書,小惡書,於外小惡不書大惡書”
“這是爲尊者諱”江升輕聲笑道,打算用自己豐富的知識量和閱讀量來打敗眼前這個年輕人,想他江升,自十八歲授業於魯申公,學尚書其後專修穀梁迄今已經四五十年了,看過的書,車載斗量,讀過的簡牘,堆起來足可截斷江河
眼前這個年輕人,哪怕再逆天,能比的過自己
他輕撫着鬍鬚,微笑着道:“更是爲親者諱爲賢者諱”
“尊尊親親無窮矣,聖人之道,浩瀚如海也”
“故春秋明其道,示其義,教化天下”
不然,他也不會有今天的地位。
張越聽着,臉上的笑容更盛了。
他輕聲問道:“尊者何親者何賢者何”
江升一楞,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聽着張越道:“尊者,尊王、尊諸夏、尊義也”
“親者,親天子、親社稷、親諸夏是也”
“賢者,賢大夫、賢宗廟、賢人民、賢中國是也”
“故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袵”
“而管子曰:夷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暱,不可棄也”
“故河東太守季公諱布曾曰:夷狄譬如禽獸,得其善言不足喜,惡言不足怒也”
“由是觀之,春秋之義,有內外之別”
“孔子之義,乃內諸夏而外夷狄”
張越微微笑着,對着劉據和劉進拜道:“於當世而言,所謂內不言戰,舉其大者,則當爲書中國之小惡,而諱其大惡假如有的話;而於夷狄,書其大惡,而不書其小惡”
“何以如此蓋尊尊親親,春秋之義”
“尊者,尊諸夏、天子、中國是也,故春秋王正月,大一統”張越意氣風發:“親者親中國,親人民,故春秋諱內之惡”
“江公與諸位穀梁之士,卻是格局小了,只念一家一縣之事,只顧一地一時之得失,卻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張越圖窮匕見,拜道:“不知當世之變,不聞天下之事也”
張越的話,如同一記記猛拳打在了衆人心中。
江升更是聽得神色變幻,臉色陰沉。
其他人更是咬牙切齒,恨不得將他撕碎。
但終究沒有人敢動手,甚至連動嘴也不敢,只能遠遠的看着,用滿是怒火和仇恨的眼神盯着他。
到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了。
這個張蚩尤,他在挖穀梁學派的根基
看看他把春秋之義歪曲成什麼了吧
尊尊親親,父父子子,變成了尊王尊義尊諸夏,親中國、親國家。
而宗族父子禮法綱常,全都不見了。
若是這樣,穀梁學派,還是穀梁學派嗎
不就變成和公羊學派那幫肌肉男一樣,成天嚷嚷着襄公復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叫囂着大義滅親,非要將國家、社稷的利益凌駕於宗族和個人之上。
那還玩個蛋
大家可都是豪強子弟,哪一個不是家有良田千頃,奴婢數百
若認可了這個觀點,豈非就沒辦法愉快的剝削了
只是
沒有人敢反駁張越提出來的事情。
因爲
當今天子還活着
誰特麼敢反駁這個張蚩尤提出來的新版尊尊親親
這要傳到他耳朵裏,怕不是得嘀咕你既然覺得尊尊親親,非尊王、尊宗廟,親國家、親朕,是不是想謀反咩。
執金吾恐怕馬上就要聞風而動,三百緹騎踏破家門,雞犬不留了。
江升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他知道,自己的預感是正確的。
這個年輕人,和當年的終軍一樣難纏和
博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