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目中混沌,全然無覺。
榻上之人掀起眼簾瞥了一眼不遠處的紅衣女子,下一刻復又傾身向前,細細吻過白衣之人的脣角。
端木於此時動了一下,擡手而上,緩慢地推開了面前之人。
“雲蕭”她喚了一聲。
“是我。”榻上之人伸手按住了她推在自己胸口的手。而後續道:“被你輸在青風寨中的人是我雪嶺之中強餵你喝吾血的人是我縱死也未放下師父獨自走出雪嶺的人是我孤身留於南疆以身飼蠱換花雨石來爲師父剔蠱的人是我爲求她救治師父答應改入烏雲宗助其研製異蠱的人是我聽聞師父危矣不惜斷指叛出烏雲宗連日不休趕來羅甸的人是我攜縱白衝入羌軍陣中只爲師父於城中還有一線生機的人也是我”
他牽着白衣人的手,緊緊按在自己心門之上。
迫她感受他此刻劇烈跳動着的心臟。
“你要殺我逐我還是棄我”
瓔璃震。
端木被他按住的那隻手顫了一下,眸中一閃而過的異色,是此前從未體驗過的無措。
醒神過來,眉間浮上的三分駭色,於此剎那間,不由自主地轉化成了腦中前所未有的混亂。
有愧疚,有負罪。
有驚異,還有心疼。
於是混亂,於是無所適叢。
端木孑仙本能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自木輪椅中爬起,腳步踉蹌了一下,呆呆地往帳簾外走。
榻上之人看着她的背影,步步離遠。
茫然無覺。
恍惚失神。
是躊躇的,也是決絕的。更是本能地逃開。
他直直地看着。
看着她的背影離他越來越遠。
先是平靜,後是戰慄,最後全身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他陡然顫聲:“我讓你爲難了嗎蕭兒讓你覺得痛苦了嗎”
白衣的人腳步頓了一下,眼中一片驚茫。
“你是不是就希望我所有爲你做的,只是出於師徒之義希望蕭兒對你沒有別的心思希望我還是以前那個謙和孝順外人眼中尊師恭謹的雲蕭公子”
赤腳於地,他驀然幾步上前,伸手從後緊緊抱住她。
“我也不想”他抑聲道:“讓你爲難。”
端木擡手而上,想要掰開他的手。
“蕭兒怎麼捨得讓你爲難”語聲漸啞,他低抑道:“讓你痛苦讓師父你懼我呢”
端木聞到了他身上傷口撕裂開來,散出的夾雜着櫻花香氣的血腥味。
越來越濃郁。
他什麼都不顧地抱緊她,一絲一毫也不願鬆手,全身隱隱顫抖。“可是已經回不去了”
猛地揚聲道:“我從未想讓師父爲難更不想見你痛苦我原可以隱忍一生,壓抑,剋制,一輩子只做你的弟子可是已經回不去了。”
她聽見他的語聲,已近哽咽。“我的心事被當衆說了出來,師父你已經聽到了,那麼多人都聽到了慢慢所有人都會知道”他更加抱緊她:“而你,必然會像以前一樣,開始避諱我,疏遠我最後推開我。”
白衣之人的手微微顫然地滯於了半空中,只因聽到了他壓抑的哭聲。
“你想棄我。”
心陡然刺痛了一下,端木孑仙滿目茫然,心隱隱顫簌。
“而我最害怕”他哭道:“你棄我。”
心不受控制地揪痛了,白衣的人垂首間面無血色。
脣輕輕顫抖。
混亂、茫然、無所適從。
只有手腳上的涼意,越來越甚,如此清晰。
久久。
她抿脣抑聲,低喑而啞然地,道了一個字:“改。”
身後之人愣了一下。
改
驀然間排山倒海的苦澀傾倒下來,他的手幾乎是不受控制地在抖簌:“嗯,對改改這顯然是我錯了所以應該改有錯便改錯了便改師父說得對師父說得對我自然應該改我自然能改我”
白衣人聽見他越來越混亂的語聲,驟然心如擂鼓,心頭竟生惶然。
“我”他驀然突兀地笑了起來:“我,會改的我知道怎麼做我知道自己只是你的弟子我不能親你不能像這樣抱着你不能對你坦言情愛蕭兒不能逾越我只可敬你不能愛你”他言至最後,語聲喑啞低抑,忽是顫然問:
“那師父心念梅大哥也能改嗎”
端木陡然瞠目,震怔於原地。
他苦笑了一下,顫然垂首,緩緩鬆開女子,退步離身,慢慢於她背後跪了下來。
“只要師父不避我,不棄我,不離我”
眼前愈加模糊,有什麼自眼中慢慢滑落,濺於泥塵之
上。
他笑道:“蕭兒什麼都可以改。”
瓔璃於此時怔然落淚,拂簾退出了帳中。
白衣輕曳,他聽見她的步聲滯頓片刻後,緩慢地行出了營帳。
地上的人既哭又笑,手捂心口之上,慢慢伏首於地久久未起。
端木孑仙茫然地往前行,不知是撞到了什麼,恍惚地側了一下身,復又往前行。
後步聲漸緩,她呆呆地望着前方虛無,靜立於冷秋風中。
瓔璃隨行在後,於背後望着她。
白衣浮月,冷夜凝聲。
她極緩慢地斂了目,眼前一片墨色。
一夜無言。
城中樹下,文墨染遞出手中一枚玉葉旌牌。“此旌符爲拜相之初皇上親授,共予墨染三枚,可代行聖令,可請願聖恩,更可作免罪赦令。”
葉綠葉低頭看着他手中玉葉旌牌,安靜一瞬,道:“大人還記得葉綠葉是戴罪之身。”
文墨染目中閃過歉意,更多的是溫柔:“當年宣王謀逆,舉家被貶爲平民,不得還朝故我贈此旌符予葉姑娘,如此天大地大,於葉姑娘皆是前路,再無葉姑娘不可還之處。自由無束,自在隨心。”
葉綠葉斂目,片刻後,平聲道:“大人此禮太重。”
文墨染既柔又靜地望着她:“卻不及葉姑娘一直替父所揹負的萬萬分之一。”
葉綠葉聽罷,怔住。
文墨染將玉葉旌牌遞至她手邊。“經年已過,今日的葉府再無必要承昔日宣王府之重,得此旌符,葉姑娘與令堂再無虞慮。”
葉綠葉目中慢慢染上覆雜之色,躊躇一瞬,伸手接過了玉葉旌牌:“葉綠葉謝左相大人綠衣。”之人抱劍躬身,向面前之人行了一禮。
文墨染眉稍眼角一挑,露出孩子般純粹簡單的笑。伸手將她虛撫起。
“大人可是要還京了”
“非是還京,陛下傳詔,前線戰事予大將軍與我商議定奪,故我將往中軍所在,予巫將軍一臂之力,望有助益。”
葉綠葉微低頭道:“大人不顧自身安危帶葉綠葉趕赴羅甸解救家師於險的恩情,葉綠葉尚未回報。”
文墨染寧聲望她:“清雲宗主關係大夏安危,舉足輕重,知其遇險,與葉姑娘一起趕來相救自是墨染該做的,何恩之有。”
葉綠葉聽罷不言,而後看了一眼立身不遠處的穆流雲、穆流霜二人一眼:“益州已是戰亂之地,中軍今在延江水岸的織金,距此行程不短,大人身邊只他二人護持,可是危險”
文墨染雙頰染緋,低頭道:“如此說來,確實”
穆流雲上前一步抱劍道:“大人,屬下方纔稟過,皇上另派了大內高手二十人一直隨行在側,護衛大人安危,只是藏身暗處,未允現身。”
葉綠葉震了一下:“難怪走近之時,一直有感爲多人所視。”
文墨染輕咳了一聲。“是這樣。”
“如此,大人安危應是無虞。”葉綠葉抱劍再行了一禮:“葉綠葉預祝大人此行無險,大人一路保重。”
文墨染看着她,眉眼皆柔:“嗯你且安心。”
葉綠葉莫名地點了一下頭。
秋風吹葉,老樹摩挲。
相對無言。
葉綠葉復又抱劍輕言:“如此,葉綠葉便回了。”
文墨染愣愣地看着她。回神過來,又咳一聲,“好好”
葉綠葉抿了抿脣,轉身而離。
“葉姑娘”文墨染心頭一跳,便於她身後輕呼了一聲。
綠衣之人執劍回首。
此時新月初上,照亮了她一身新綠羅裙,葉綠葉長髮微揚,眉目清麗如飛葉,映於身後圓月中,婉轉飛揚。
他溫柔望她,目中如映星子,低聲道:“再見之時,墨染有一句話想與姑娘說。”
綠衣之人目中一怔。
婉轉低頭。
而後背對文墨染點了點頭。
文墨染看着她慢慢行遠。
“穆流雲。”
“屬下在。”
“你今天去睡馬棚。”
“是。”
穆流霜踢了自家兄長一腳:“平時不是屬大哥最機靈麼多什麼嘴,這次活該了吧。”
穆流雲長嘆一聲:“你懂個屁。”
穆流霜淺笑着隨於文墨染身後:“我是懂得不多,不過我們左相大人果然文采斐然,明明想說的就是得此赦符葉姑娘便可無所顧慮地再入官家,便是嫁予左相也無不可卻能繞出天大地大再無拘束這樣的話來。”
文墨染驀地止步。
“你今天也去睡馬棚。”
穆流霜一愣。
“哈哈哈”穆流雲仰頸大笑。